黄罗伞盖倾覆之地,已然化作了混乱与绝望的漩涡中心。
李自成被亲兵们七手八脚地从冰冷的地面上抬起,小心翼翼地平放在几张匆忙拼凑的盾牌上。他胸前杏黄龙袍的破损处,那个触目惊心的血洞,依旧在不受控制地、汩汩地向外涌着暗红色的血液,迅速将身下的盾牌和周围的地面染红。华丽的龙纹刺绣,被黏稠的血浆糊住,失去了所有威严,只剩下濒死的狰狞。
一名亲兵头目,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扯下了那面已然沾满尘土和血污的黄龙旗,手忙脚乱地将其揉成一团,死死按在李自成胸前的伤口上,试图堵住那生命的流逝。然而,那团明黄很快便被浸透、染黑,温热粘稠的血液依旧从他的指缝间不断渗出。
李自成那张因剧痛和失血而扭曲的脸上,再无半分之前的睥睨与狂傲,只剩下一种濒死的灰败与极度不甘的挣扎。他涣散的目光艰难地转动,似乎想看清周围的景象,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声音。
“退……退兵……”他用尽残存的气力,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每吐出一个音节,就有带着气泡的暗红色血沫从嘴角不受控制地溢出来,顺着下颌流淌,与他胸前的血污混在一起。
他挣扎着,还想再说些什么,或许是交代后事,或许是下达更明确的指令,但剧烈的咳嗽打断了他,更多的血沫喷溅出来。
“闯王有令!退兵!全军后撤!!”一名机灵些的将领立刻反应过来,如同抓住救命稻草,嘶声向周围惶恐不安的人群传达着这含糊却至关重要的命令。
“不能退!!”
一声如同受伤猛虎般的咆哮,猛地炸响!刘宗敏猛地推开身前挡路的亲兵,几步冲到近前,他双目赤红如血,脸上横肉抽搐,状若疯魔!他一把揪住那名正要转身去传令的亲兵衣领,几乎将对方提离地面,另一只手指着不远处,那座虽然残破却依旧有守军旗帜在飘扬、依稀还能听到微弱鼓声的鼓楼,声音嘶哑地吼道:
“退?往哪儿退?!开封马上就要破了!孙传庭那老狗就在眼前!只要宰了他,踏平鼓楼,开封就是我们的!闯王的伤不能白受!老子带老营弟兄再冲一次!最后一次!定要砍下孙传庭的狗头,给闯王报此血仇!!”
他这番话,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疯狂,也点燃了周围一些悍将心中最后的不甘和凶性。是啊,就差这最后一口气了!此时若退,前功尽弃,闯王若有不测,大军顷刻间便会分崩离析!
“对!跟刘爷再冲一次!”
“为闯王报仇!”
几名刘宗敏的心腹将领也红着眼睛附和起来,试图稳住这即将崩溃的局面。
然而,就在这进退维谷、争执不下,刘宗敏等人准备集结最后的力量做殊死一搏的刹那——
“呜——呜呜——呜——”
一阵低沉、苍凉,却带着某种不详意味的号角声,并非来自城内,而是从他们身后,从闯军来时的方向,隐隐约约地传来!
紧接着,是如同海啸般骤然爆发、由远及近、充满了极致恐惧和绝望的哭喊声、惊呼声,从大军后阵,如同瘟疫般迅速向前蔓延!
“官兵!是官兵的大队援军!”
“归路被截断了!我们被包围了!”
“快跑啊!逃命啊——!!”
后阵传来的消息,一个比一个骇人!仿佛有无数官兵,突然从天而降,出现在了他们的后方,切断了他们撤回朱仙镇大营,乃至退回河南腹地的退路!
这突如其来的、来自背后的致命一击,成为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如果说李自成重伤,是动摇了军心,那么后路被断的消息,则彻底摧毁了这支庞大军队仅存的战斗意志!恐慌,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所有的组织与纪律!
“跑啊!”
“官兵杀来了!”
“别挡道!滚开!”
前沿还在犹豫是否要跟随刘宗敏冲锋的闯军士卒,在听到后方崩溃的声浪后,最后一丝勇气也烟消云散!他们不再理会将领的呵斥,不再顾及同伴的生死,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逃!逃离这座吞噬了无数性命、如今又即将成为他们葬身之地的开封城!
撤退,瞬间演变成了无可挽回的大溃败!
士兵们丢盔弃甲,只为了跑得更快一点。军官找不到自己的部队,部队找不到自己的旗帜。人与人互相推搡、践踏,只为争夺一条可能的生路。之前还并肩作战的同伴,此刻为了抢先一步,甚至不惜挥刀相向!混乱如同瘟疫,从前沿到后阵,疯狂蔓延!
刘宗敏徒劳地挥舞着战刀,砍翻了几名不顾一切向后奔逃的溃兵,试图阻止这雪崩般的溃散,但他的怒吼和刀锋,在这数十万人集体性的恐慌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很快,他本人也被溃逃的人潮裹挟着,身不由己地向后退去。
“闯王!闯王!”亲兵们焦急地呼喊着,抬起盾牌上生命垂危的李自成,想要跟上溃退的队伍,但在混乱的人流中举步维艰,随时可能被冲散、踩踏。
而此刻,在开封城内,正准备迎接闯军最后一波疯狂反扑的张世杰、刘文秀、李定国等人,也敏锐地察觉到了战场形势的剧变!
闯军的攻势如同退潮般迅速瓦解,取而代之的,是如同没头苍蝇般向后奔逃的混乱景象!那震耳欲聋的“闯王已死”、“后路被断”的哭喊声,清晰地传入了他们的耳中。
“机会!全军出击!”张世杰当机立断,压下对鼓楼和孙传庭的担忧,挥剑向前,发出了全面反攻的命令!
“杀——!”绝处逢生的守军,以及生力军刘文秀部,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呐喊,如同猛虎出闸,从各个街巷、缺口涌出,向着溃逃的闯军发起了猛烈的追击!刀锋所指,如同砍瓜切菜,尽情收割着陷入混乱和恐惧的敌人。
李定国更是带着他那三百残兵,如同锋利的匕首,直插溃军的核心区域,试图找到并确认李自成的生死!
开封城外,原本气势汹汹的数十万闯军,已然彻底崩溃,化作一股席卷原野的逃亡洪流,自相践踏,死伤无数……
然而,就在张世杰率军冲出城门,准备扩大战果,尽可能歼灭闯军有生力量之时,他勒住战马,望着那无边无际、仓皇北顾的溃兵洪流,眉头却微微皱起。
援军?哪来的援军能如此及时地截断闯军归路?左良玉?他若有这心气和能力,早该到了。宣大边军?更不可能如此神速。
他猛地想起之前刘文秀突入城内时,那面“中原经略府”的旗帜,以及他那支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的部队……
一个念头,如同电光火石般掠过他的脑海。
难道……
他猛地转头,看向身旁同样在观察战局的刘文秀,沉声问道:“文秀,你来时,可曾分兵迂回闯军后方?或者,可知还有其他援军动向?”
刘文秀闻言,脸上也露出一丝困惑,摇了摇头:“末将接到大帅求援密信,便尽起伏牛山可用之兵,星夜兼程而来,并未分兵,也未曾接到其他援军消息。”
不是刘文秀,那会是谁?
张世杰的心头,非但没有因为这场突如其来的大胜而放松,反而蒙上了一层更深的疑云。
那支“恰到好处”地出现在闯军后方,仅凭号角和虚张声势就引发闯军彻底崩溃的“援军”,究竟是谁?
而此刻,在开封城内,那片已然化为废墟的鼓楼之下,几名士兵正发疯似的徒手挖掘着砖石瓦砾,试图寻找被掩埋的孙传庭。
一名亲兵突然从一堆碎砖下,挖出了一角熟悉的、染血的官袍碎片,以及……半截依旧死死握着鼓槌的、枯瘦的手臂……
亲兵的动作猛地僵住,发出了一声压抑不住的、绝望的哀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