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丘陵地带,一处背风的山谷内,临时扎起了一座规模不大却戒备森严的营寨。与罗汝才大营的混乱喧嚣不同,这座营寨秩序井然,哨卡林立,巡逻的士兵眼神凶悍,带着一股久经沙场的剽悍之气。中军大帐前,一杆“八大王”的猩红认旗在干燥的风中猎猎作响,旗面上的狰狞鬼首仿佛要择人而噬。
帐内,气氛热烈而粗野。身材高大、面皮微黑、颔下留着浓密虬髯的张献忠,正大马金刀地坐在一张铺着虎皮的宽大交椅上。他穿着一身锦袍,外罩软甲,一双环眼精光四射,此刻正咧着嘴,露出被烟熏茶渍染得发黄的牙齿,开怀大笑。
“好!好!好!俺的乖儿子!干得漂亮!哈哈哈!”张献忠声若洪钟,震得帐篷布都微微颤动。他用力拍着大腿,显得极其兴奋。
帐下,李定国肃然而立,身上征尘未洗,甲胄上还带着暗褐色的血渍。他面色平静,并无太多得色,只是微微躬身:“义父过奖。全赖义父洪福,将士用命,方能侥幸得手。”
他的面前,放着一个用石灰简单处理过的木匣,匣盖敞开,里面盛放的,正是“曹操”罗汝才那须发怒张、双目圆睁、死不瞑目的首级!那狰狞的表情,即使死了,也仿佛还带着无尽的惊愕、愤怒与不甘。
帐内两旁,站着张献忠麾下的诸多悍将,如孙可望、刘文秀、艾能奇等“义子”,以及王志贤、马元利等老营头领。他们看着那枚昔日与他们平起平坐、甚至有时还要看其脸色的巨寇头颅,神色各异。有快意,有忌惮,有羡慕,也有一丝兔死狐悲的复杂。
“侥幸?俺看不是侥幸!”张献忠站起身,走到木匣前,竟伸手拍了拍罗汝才那冰冷僵硬的脸颊,啧啧有声,“罗汝才这滑头,跟泥鳅似的,李闯都没能拿他怎样,倒让俺儿定国摘了瓢儿!好!太好了!这可是天大的功劳!给俺老张长了脸了!看以后谁还敢小瞧咱西营!”
他越说越高兴,转身对左右吼道:“都愣着干啥?还不给俺义子看座?上酒!上好酒!今天俺老张高兴,要大摆筵席,给定国庆功!”
亲兵连忙搬来交椅,放在诸将上首。美酒佳肴(在流寇军中已算难得)也迅速摆了上来。帐内顿时充满了酒肉香气和喧闹的恭贺声。
“四弟(李定国在义子中排行第四)真是了得!”
“一枪挑了罗汝才,这功劳,没话说!”
“敬李将军!”
李定国谢过众人,落座,但依旧坐得笔直,并未像其他人那样放开畅饮。他的目光偶尔扫过罗汝才的首级,眼神深处有一丝难以察觉的波澜。阵斩敌酋,本是武人荣耀,但不知为何,他心中并无太多喜悦,反而想起项城那片水火地狱和罗汝才临死前那绝望的诅咒。
张献忠回到主位,端起一大碗酒,咕咚咕咚灌了下去,用袖子一抹嘴,目光灼灼地看向李定国:“定国,跟俺细细说说,到底是咋回事?项城那边打得那么热闹,你咋就刚好堵住那老滑头了?”
李定国放下酒杯,将事情经过简要说了一遍,从如何奉命游弋窥探,如何判断罗汝才可能从西南方向突围,如何设伏,到最终阵斩罗汝才,击退官军追兵。他语气平稳,条理清晰,既不过分夸大自己的功劳,也不刻意隐瞒细节,包括高杰部追兵想要抢夺首级之事也一并说了。
张献忠听得津津有味,不时拍案叫好。当听到高杰部想要抢功时,他嗤笑一声:“呸!官军那帮怂货,也就敢捡现成的!还是俺儿厉害!”
待李定国说完,张献忠摸着虬髯,眼中闪烁着精明而贪婪的光芒:“罗汝才的家当呢?他跑出来,肯定带了不少好东西吧?”
李定国答道:“溃败匆忙,并未携带太多细软。儿臣将其亲兵俘虏数十人,缴获战马百余匹,兵器甲胄若干。另从其贴身亲卫身上搜出一些金银珠玉,已一并带回。”他一挥手,亲兵立刻抬上几个沉甸甸的箱箧。
张献忠打开一看,里面果然是黄白之物和些珠宝,虽然不算惊天动地,但也颇为可观。他满意地点点头:“不错不错!都是好东西!定国啊,你立下如此大功,俺老张不能不赏!”
他大手一挥,高声道:“听着!擢升李定国为前军都督,总领前锋营事!赏黄金千两,绸缎百匹,好马五十匹!此次俘获的人马财物,也尽数归你本部所有!”
此言一出,帐内顿时安静了一瞬,随即响起一片羡慕的啧啧之声。前军都督,这已是西营中极高的军职,实权在握!赏赐也极为丰厚。孙可望、刘文秀等人面色不变,眼神却微微有些复杂。
李定国起身,抱拳躬身:“谢义父厚赏!然此战之功,非定国一人之力,乃前锋营将士用命之功。赏赐之物,定国愿分出大半,犒赏有功将士。”
“哈哈!好!不居功,不自傲,时刻想着弟兄们!俺就喜欢你这点!”张献忠更加高兴,看李定国越发顺眼,“准了!就按你说的办!”
他接着又道:“不过,这功劳可不能就这么算了。罗汝才这颗脑袋,用处大着呢!”他眼中闪过一丝狡黠残忍的光芒,“把它好好处理一下,用盒子装起来。俺要派人把它送去给开封城下的李闯看看!让他知道,跟他齐名的‘曹操’是个什么下场!也让他掂量掂量,跟俺老张打交道该是什么章程!哈哈哈!”
帐内众将闻言,也都哄笑起来,充满了对李自成的奚落和挑衅。用罗汝才的人头去震慑李自成,这确实是张献忠能干出来的事。
然而,张献忠的笑声渐渐收敛,脸色重新变得严肃起来,环视帐内诸将,最后目光落在李定国身上:“项城一破,罗汝才玩完,这河南地界,官军的气焰可就上来了。孙传庭那老小子和高杰那条疯狗合兵一处,势头正盛。咱们也不能光看着。”
他站起身,走到地图前(一张粗糙的河南舆图),手指点在上面:“李闯在开封碰得头破血流,一时半会儿估计也打不下来。咱们原先想着捡便宜,现在嘛…得变变了。”
他的手指猛地向北一划,划过了黄河:“俺得到信儿,北边畿辅之地,好像有点空虚。杨嗣昌那老小子的心思都在中原,北边没多少硬茬子。”
他转过头,目光灼灼地盯着李定国:“定国!你新立大功,锐气正盛!俺再给你加派三千精骑,你给俺继续向北!渡过黄河,去北直隶地界给俺搅和搅和!打探虚实,有机会就给俺狠狠地抢他娘的一把!把声势闹得越大越好!让崇祯老儿和杨嗣昌也知道知道疼!让他们不敢把兵力都调来河南!”
这道命令,让帐内众将都有些意外。向北渡过黄河,深入京畿地区?这可是极其冒险的举动!一旦被官军主力缠住,后果不堪设想。
李定国也是微微一怔,但他并未提出异议,只是沉声应道:“儿臣遵命!定不辱义父使命!”
“好!有种!”张献忠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放心去干!俺带着大军给你压阵!要是官军敢调兵围你,俺就从后面捅他屁股!”
军议又进行了一阵,详细交代了北上需要注意的事项和联络方式。宴席结束后,诸将各自散去准备。
李定国最后走出大帐,深吸了一口略带寒意的空气。亲兵将他的战马牵来,那匹缴获自罗汝才亲兵的“乌云盖雪”神骏非常。
刘文秀走了过来,脸上带着一丝担忧:“四弟,义父让你北上,此行凶险异常,务必小心。”
李定国点了点头:“三哥(刘文秀排行第三)放心,我自有分寸。”他顿了顿,望向北方那灰蒙蒙的天空,低声道:“只是不知为何,总觉得义父此番安排,似有深意…”
刘文秀叹了口气,压低声音:“罗汝才之死,震动不小。义父或许…是想借此机会,让你远离核心,也好…让有些人安心。”他话未说尽,但意思已然明了。李定国功劳太大,已引起某些人的忌惮,张献忠此举,既有利用其兵锋的意图,或许也掺杂着一些制衡的心思。
李定国沉默片刻,翻身上马,眼神恢复了一贯的冷毅:“雷霆雨露,俱是君恩。既为将,自当驰骋沙场。三哥,保重!”
说罢,他一勒缰绳,战马人立而起,发出一声长嘶,随即向着自己的营区疾驰而去。他要去整顿兵马,准备执行那前途未卜、吉凶难料的北上之令。
而在他身后,中军大帐内,张献忠独自一人站在地图前,看着北直隶的方向,手指轻轻敲着桌面,脸上那粗豪的笑容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难以捉摸的算计。
“北边…是该去个人看看了。李定国…你可别让俺失望啊…”他喃喃自语,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