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石沟营地的紧张气氛如同拉满的弓弦。壕沟加深,栅栏加固,哨塔上目光如炬。所有士兵都已进入战位,火铳手的火绳时刻处于半燃状态,长枪如林,指向营外空旷的原野。那百余名被解救、后又自愿留下的青壮辅兵,紧握着粗糙的武器,分布在防线后方,他们的脸上混杂着恐惧、紧张,以及一丝守护新家园的决绝。营地中央,妇孺老弱已被安置在最坚固的窝棚里,压抑的哭泣声低低回荡。
张世杰按剑立于望楼之上,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西南方向。派出去的游骑斥候如同走马灯般来回奔驰,不断报告着刘国能部的逼近距离和规模。
“报!贼寇前锋已至十里外,骑兵约三百,步卒拖后,队形散乱!”
“报!贼寇主力已过七里坡,确系‘闯塌天’旗号,兵力约两千余,有少量马队!”
“报!贼寇于五里外停止前进,正在整理队形,似要准备攻营!”
一切似乎都在预料之中。刘国能挟怒而来,志在夺回粮草,顺便碾碎这支不知天高地厚的官军。张世杰深吸一口气,正准备下达最后的作战指令,命令各部依计划固守,凭借工事和火力给予迎头痛击。
然而,就在此时,异变陡生!
东北方向,一骑探马如同疯了一般狂飙而来,那骑手甚至不顾营寨规章,直接从尚未完全关闭的侧门冲了进来,战马人立而起,骑手几乎是滚落马鞍,连滚带爬地冲向望楼,声音因为极度的惊恐和急促而变调撕裂:
“将…将军!东北!东北方向!大股骑兵!全是精骑!打…打着‘革里眼’的旗号!已经…已经不到三里了!!”
“什么?!”
望楼之上,所有将领脸色骤变!
革里眼贺一龙!革左五营中以骑兵迅捷、剽悍狡诈着称的大头领!他不是应该在汝宁府一带活动吗?怎么会突然出现在黑石沟的东北方向?而且是在这个要命的时候!
张世杰的心脏猛地一缩,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他最担心的情况发生了——敌军不止一路!刘国能从西南正面压来,吸引了他的全部注意力,而贺一龙这支精锐骑兵,却如同毒蛇般,悄无声息地绕到了他的侧翼,甚至可能是后方!
“有多少人?!具体方位!”张世杰的声音依旧保持稳定,但语速极快。
“烟尘太大,看不真切,但绝对不下千骑!全是快马!速度极快!是从那片丘陵地后面突然冒出来的!直扑我们侧翼!”探马气喘吁吁,脸色煞白。
千骑精锐!直扑侧翼!
振武营的侧翼和后方,正是营地防御相对薄弱的地方,而且挤满了刚刚安置下来的流民和辅兵!一旦被这支骑兵冲破,整个营地立刻就会陷入内外夹击、全面崩溃的绝境!
“好狠的算计!”张世杰瞬间明白了过来。刘国能的正面施压是佯攻,或者至少是主攻之一,真正的杀招,是贺一龙这把从侧后方捅来的尖刀!这绝不是刘国能那种流寇能有的战术头脑,背后必定有高人指点,或者…这只是革左五营一次默契的配合?
容不得他细想!
“呜——呜——呜——”凄厉的号角声已经从东北方向传来,如同死神的召唤。大地开始微微震动,沉闷如雷的马蹄声滚滚而来,越来越响,越来越近!远远望去,只见东北方的地平线上,一道粗大的土黄色烟尘巨龙般腾起,以惊人的速度向着营地侧翼席卷而来!烟尘前方,是无数奔腾跳跃的黑点,那是冲锋的战马和马背上挥舞着雪亮马刀的骑兵!
“革里眼!是革里眼贺一龙的旗!”眼尖的哨兵发出了声嘶力竭的呐喊,声音充满了恐惧。
营地里顿时产生了一阵骚动!侧翼的辅兵和流民们哪里见过这等骇人的架势,看到那如同洪水般涌来的精锐骑兵,许多人吓得双腿发软,尖叫着想要向后逃窜,秩序眼看就要崩溃!
“不许乱!”张世杰声如雷霆,猛地拔出崇祯御赐宝剑,剑光在阳光下闪耀,瞬间镇住了即将溃散的场面,“长枪哨、刀盾哨,向左翼集结!火铳手第三队,向左翼移动!弓弩手,自由抛射,迟滞敌骑!”
他的命令又快又急,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各级军官声嘶力竭地重复着命令,呵斥着士兵。训练有素的振武营战兵展现出了他们的素质,尽管内心同样震惊,但依旧咬着牙,顶着那扑面而来的巨大压力,开始向遭受威胁的东北侧翼机动。长枪手迅速组成密集的枪阵,刀盾手护住两翼,火铳手则匆忙寻找射击位置。
但是,太慢了!敌人的骑兵速度太快了!而且他们选择的时机和角度都极为刁钻,正是振武营注意力被西南方刘国能吸引,侧翼相对空虚的时刻!
“快!快啊!”赵铁柱急得双眼赤红,亲自带着一队亲兵冲向侧翼,挥舞着战刀怒吼,“顶住!长枪放平!盾牌给老子砸进土里!想想你们身后的爹娘婆姨!想让她们被马踩死吗?!”
他的吼声起到了一些作用,士兵们红着眼睛,拼命地稳固阵线。
然而,贺一龙的骑兵已经冲入了三百步之内!已经能够看清他们狰狞的面孔和挥舞的弯刀!这些骑兵与一斗谷的乌合之众截然不同,他们骑着健壮的河套马(多是抢掠而来),穿着混杂但结实的皮甲,冲锋时发出野兽般的嚎叫,队形虽然不如正规边军整齐,却带着一股原始的、毁灭性的冲击力!
“放箭!”弓弩手指挥官的声音带着破音。
稀稀拉拉的箭矢射了出去(大部分弓弩手还在西南方向),落入奔腾的马群中,效果甚微,只射翻了寥寥数骑,根本无法阻挡这股洪流。
二百步!一百五十步!
死亡的气息扑面而来!前排的长枪手甚至能感受到地面剧烈的震动,能看到对方马鼻喷出的白气!
一些新兵脸色惨白,身体不由自主地发抖。就连一些老兵也手心冒汗。他们训练有素,但这是他们第一次正面承受如此大规模骑兵的冲锋!
“火铳手!第一排!瞄准马群!放!”负责侧翼指挥的千总声嘶力竭地吼道,声音都变了调。
“砰!!!”
第一排三十多名火铳手几乎是在手抖的情况下扣动了扳机。硝烟弥漫,铅弹呼啸而出。冲在最前面的十几骑人仰马翻,惨叫着栽倒在地,瞬间被后续的马蹄淹没。
但这轮齐射,对于上千骑兵的洪流来说,如同投入巨石的池塘,只激起了一小片涟漪,根本无法阻挡其势头!后面的骑兵毫不停留,甚至速度更快,如同决堤的狂涛,狠狠撞向了振武营仓促组成的侧翼防线!
“轰!!!”
恐怖的撞击声瞬间爆发!
最前排的长枪手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巨大冲击力!有的长枪成功地刺穿了马腹或骑手,但巨大的动能依旧将他们撞得向后飞起!有的长枪被直接撞断,持枪的士兵被战马撞飞,骨骼碎裂声令人牙酸!盾牌被撞得四分五裂,持盾的刀盾手口喷鲜血向后跌倒!
防线瞬间就被撞得凹陷了进去!数处地方被硬生生撕开了口子!
凶悍的流寇骑兵嚎叫着冲破了枪阵,手中的弯刀肆意挥舞,砍杀着失去阵型保护的明军士兵和那些惊慌失措的辅兵、流民!惨叫声、马嘶声、兵刃碰撞声瞬间响成一片!
“堵住缺口!把他们挤出去!”赵铁柱目眦欲裂,挥舞着长柄战斧,如同疯虎般冲到一个缺口处,一斧头就将一名冲进来的流寇连人带马劈翻在地!他身边的亲兵也拼死向前,用身体和武器勉强堵住了一处缺口。
但其他地方,惨剧正在发生。冲入营内的流寇骑兵肆意冲杀,点燃帐篷,制造着更大的混乱。辅兵和流民成片地被砍倒、踩踏,营地侧翼一片狼藉,眼看就要全面崩溃!
西南方向,刘国能部似乎也察觉到了这边的混乱和战机,发出了巨大的呐喊声,开始向前移动,准备发动全面的正面进攻!
振武营陷入了建军以来最危险的时刻!腹背受敌,侧翼被破!
望楼之上,张世杰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发白。他看着在侧翼疯狂砍杀的流寇骑兵,看着那些在铁蹄下哀嚎的百姓,看着苦苦支撑、死战不退的士兵,一股炽烈的怒火和冰冷的杀意交织在胸中翻腾。
他猛地扭头,对一直守在他身边,作为最后预备队的——李定国(此时已归顺)率领的两百精锐骑兵(原西营老底子,骑术精湛),发出了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命令:
“李定国!”
“末将在!”李定国早已按捺不住,眼中燃烧着战意。
“看见那杆‘革’字大旗下,那个穿黑铁甲、戴红缨盔的贼首了吗?”张世杰指向东北方向,在混乱的战场中,精准地锁定了一个正在指挥手下扩大突破口的流寇头目,那人凶猛异常,想必是贺一龙麾下的重要头领。
“给我带着你的人,从侧面绕过去,截断他的退路!我不要你击溃所有骑兵,我只要你——斩了他!把他的头,给我带回来!”
擒贼先擒王!既然防线已被突破,那就用更凶狠的反击,打掉他们的指挥中枢!
“得令!”李定国没有丝毫犹豫,眼中闪过一抹嗜血的寒光。他猛地一拉缰绳,战马人立而起。
“西营的老兄弟们!跟着老子!让这些革左的杂碎看看,什么才是真正的骑兵!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