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微明,振武营校场上血迹未干。昨夜一场恶战,虽成功击退流寇偷袭,但营寨也付出了惨重代价。二十三名士兵战死,三十余人负伤,此刻都安置在临时搭建的伤兵营中呻吟。
张世杰站在点将台上,望着台下经历血战余生的将士们。每个人脸上都带着疲惫、后怕,以及一丝难以言说的迷茫。他知道,这是新军必须经历的一道坎——见过血后的心理震荡。
“抬上来。”张世杰声音低沉。
士兵们抬着二十三具覆盖白布的遗体,整齐排列在点将台前。晨风吹动白布,露出下面年轻而苍白的面容。全场肃穆,只能听到压抑的抽泣声——那是战死者的同乡好友在默默流泪。
“点名。”张世杰下令。
书记官展开名册,声音哽咽地念出一个个名字:“王二狗,京营调入,昨夜守西门时身中三箭,力战而亡...李铁柱,原流民投军,为救同袍被流寇砍中要害...赵小虎...”
每念一个名字,就有一个士兵上前,在那具遗体前放下一枚刻有“振武”二字的腰牌。这是张世杰特意命人赶制的身份牌,上面刻着姓名和编号,以防战士死后无法辨认。
点名完毕,全场死寂。张世杰步下点将台,走到遗体前,深深三鞠躬。
“这些弟兄,”他的声音回荡在寂静的校场上,“用他们的命,换来了振武营的第一场胜利,换来了京畿百姓的安宁,也换来了在座各位的生存。”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全场:“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当兵吃粮,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说不定哪天就马革裹尸。父母无人奉养,妻儿无人照料,死了也就是荒郊野岭多一具无名尸首。”
士兵们低下头,这些话戳中了他们内心最深的恐惧。
“但是在振武营,不一样!”张世杰突然提高声音,“赵铁柱,宣读《振武营军功抚恤条例》!”
赵铁柱大步上台,展开一卷文书,朗声宣读:
“其一,斩首一级,赏银五两;生擒敌酋,赏银二十两;缴获战马,赏银十两...”
赏格明细让士兵们呼吸急促,这比朝廷标准高出数倍。
“其二,战死者,抚恤银五十两,由其家人领取;无家人者,厚葬立碑...”
台下响起一阵惊呼。五十两!足够一个普通家庭生活十年!
“其三,战死者父母,由振武营供养终身;子女,抚养至成年;妻子,每月发放米粮...”
这条读出时,不少士兵眼眶湿润。当兵最怕的就是自己死后家人无依无靠。
“其四,战功卓着者,不仅赏银,还可晋升军职,按功分配田产...”
条例整整宣读了半炷香时间,详细规定了各种情况的赏罚标准。最后,赵铁柱补充道:“所有赏罚记录在案,每月公示,绝无克扣!”
宣读完毕,全场鸦雀无声。突然,李大牛第一个跪下:“愿为大人效死!”
紧接着,全军将士齐刷刷跪倒:“愿为大人效死!”
声浪震天,连晨鸟都被惊飞。
张世杰抬手示意大家起身:“这些不是空口白话!现在就开始兑现!书记官,念昨夜战功名单!”
书记官上前,展开另一卷文书:“李大牛,斩首三级,赏银十五两;周青,指挥若定,赏银二十两;王瑾,火铳毙敌五名,赏银二十五两...”
被念到名字的人上前领赏,真金白银当场发放。当李大牛捧着十五两白银时,手都在发抖——这比他过去在京营三年挣的还多!
最后,张世杰亲自宣布:“阵亡将士抚恤银,即日派人送至其家人手中!赵铁柱,你亲自带队去办!”
“遵命!”赵铁柱慨然应诺。
这时,一个意想不到的情况发生了。当发放到战死者王二狗的抚恤银时,一个老汉带着个小女孩蹒跚走入校场。
“大人!小老儿不要这银子!”老汉突然跪地磕头,“只求大人一件事!”
张世杰连忙扶起老人:“老伯请讲。”
老汉老泪纵横:“我儿二狗死得光荣,小老儿欣慰。只求大人收下我这孙女,在营中做个洗衣烧饭的杂役,让她也能为振武营出力!”
小女孩怯生生地看着张世杰,手中紧紧攥着个破布娃娃。
全场动容。张世杰沉默片刻,突然道:“老伯,振武营有条规矩:战死者子女,营中负责教养。您孙女不必做杂役,她可以进军塾读书识字,将来若有意,还可做女官。”
他转身对全军宣布:“即日起,设立振武营军塾,战死者子女可免费入学!若将来愿从军者,优先录用!”
这一决定引发更大轰动。读书识字!那是士绅子弟才有的机会!
老汉激动得又要下跪,被张世杰拦住:“老伯不必如此。这是振武营欠二狗的。”
处理完抚恤事宜,张世杰开始部署下一步行动。昨夜虽击退流寇,但根据审讯俘虏得知,这只是先头部队,大批流寇正在附近集结。
“周青,你带一队人马,护送百姓往京城方向转移。” “王瑾,加强火铳训练,我要你在三日内练成三轮齐射。” “李大牛,你带侦察队,密切监视流寇动向...”
一道道命令有条不紊地下达。突然,一个哨兵急匆匆跑来:“大人!京城来人了!是兵部的!”
众人脸色顿变。兵部这个时候来人,绝非好事。
果然,来的是一位兵部主事和几个随从,态度倨傲:“张游击!听说你私自增设条例,擅发赏银,可有此事?”
张世杰不卑不亢:“确有此事。都是为了激励士气...”
“胡闹!”主事打断,“朝廷自有法度,岂容你擅作主张?还有,那些抚恤,五十两?你可知道朝廷标准才是二十两?”
“大人,”张世杰平静道,“振武营的赏银,一半来自缴获,一半来自下官俸禄和英国公资助,并未动用朝廷饷银。”
主事一愣,显然没料到这一出,但仍强硬道:“那也不行!赏罚乃朝廷大权,岂容你私相授受?还有,听说你还要办学?军队办学,成何体统!”
双方僵持之际,突然又一骑快马驰入营中,马上跳下个太监打扮的人:“张世杰接旨!”
全场跪倒。太监展开黄绢,朗声宣读:“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闻振武营力挫流寇,朕心甚慰。特赏银五千两,绢百匹,以示嘉奖。钦此!”
兵部主事脸色顿时难看至极。张世杰领旨谢恩后,太监又低声道:“张大人,皇上还有口谕:卿之所为,朕已知之,但请把握分寸。”
这句话意味深长。张世杰心中了然——皇帝既赞赏他的做法,又提醒他不要太过招摇。
送走天使和兵部官员后,张世杰立即召集军官会议。
“看来,有人眼红了。”周青忧心忡忡,“兵部这么快就知道消息,定是有人通风报信。”
赵铁柱愤然:“肯定是那些京营的旧官僚!看我们打得漂亮,心里不痛快!”
张世杰摆手:“不必猜测。当务之急是尽快落实军功制度,让将士们安心。”
他吩咐书记官:“即日起,设立军功簿,详细记录每个人的战功。同时设立监察队,确保赏罚公平,若有克扣贪墨,军法处置!”
会议结束后,张世杰独自巡视伤兵营。伤兵们见到他,纷纷想要起身,被他制止。
“弟兄们好好养伤,”他温声道,“所有伤兵,赏银照发,医治费用全由营中承担。重伤无法再战者,发放抚恤银,安排到屯田所任职。”
伤兵们感激涕零。这在从前根本不敢想象。
巡视完毕,张世杰回到军帐,却发现李大牛早已等在那里。
“大人,有要事禀报。”李大牛神色紧张,“属下在清点昨夜缴获时,发现了一些奇怪的东西。”
他取出一个小布包,里面是几锭官银:“这些银锭底下,刻着内库的印记!”
张世杰拿起一锭仔细查看,果然看到“内承运库”的字样。内库银两怎么会出现在流寇手中?
更让人心惊的是,银锭旁边还有一块腰牌——锦衣卫的腰牌!
“从哪里找到的?”张世杰急问。
“从一个流寇头目身上,”李大牛压低声音,“但奇怪的是,这个头目看起来不像普通流寇,手上没有老茧,皮肤白皙,倒像是个...读书人。”
张世杰心中巨震。联想起之前的后金密信、内部的“青鸾”,再到现在的内库银和锦衣卫腰牌...
他突然意识到,这些流寇袭击恐怕不是那么简单。
“此事还有谁知道?” “就属下一人。” “好,暂时保密。”张世杰沉吟道,“你继续暗中调查,但务必小心。”
李大牛领命而去。张世杰独自在帐中踱步,脑海中各种线索交织成网。
如果流寇与朝廷中人有关联,那么振武营的存在就触动了某些人的利益。甚至可能...皇帝对此也心知肚明,所以才会有那句“把握分寸”的口谕。
深夜,张世杰突然被帐外的动静惊醒。他悄声走到帐门边,隐约听到两个人在不远处低语。
“...已经安排好了,明夜子时...” “...确定那批银两会经过黑风谷?” “...放心,都打点好了...只是青鸾大人那边...”
声音突然中断,似乎发现有人靠近。张世杰连忙退回帐中,心跳如鼓。
明夜子时?黑风谷?银两?青鸾?
他忽然想起明日正好有一批饷银要从京城运来,那是皇帝特批的五千两赏银!
一个可怕的猜想浮上心头:有人要劫饷银!而且内应就在振武营中!
张世杰立即悄声唤来赵铁柱,低声吩咐一番。赵铁柱面色凝重,领命而去。
望着赵铁柱离去的背影,张世杰心中升起一股寒意。军功制度刚刚建立,人心初定,就有人要从中作梗。若是这批赏银被劫,刚刚建立的信任将荡然无存。
而更可怕的是,这个“青鸾”似乎无处不在,总能先他一步...
夜色深沉,振武营中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涌动。一场围绕军饷的阴谋正在展开,而张世杰知道,这不仅仅是一场简单的劫镖,更是对他和振武营的终极考验。
明日之夜,黑风谷中,必将见分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