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初七,京营粮库的积雪被车轮碾出深黑的辙痕。张世杰站在丈许高的粮垛阴影里,手指捻着麻袋缝里漏出的砂砾——这是第三批掺假的军粮了,沙土比例竟比昨日又多两成。
大人,验完了。李四从粮垛顶滑下来,冻裂的手指渗着血珠,二十车精米,能入口的不到三成。周大福的人还在库房后门搬好米,全是江南的胭脂稻!
王二狗一脚踹在粮袋上,霉变的米虫簌簌落下:直娘贼!俺们啃掺沙的陈米,那帮龟孙倒吃上细粮了!
张世杰默不作声地走到库房窗下。透过破纸窗,看见军需官苟禄才正翘脚喝着热酒,炭盆上烤着羊腿。案头摆着刚开封的胭脂稻,米粒在烛光下泛着藕荷色的光泽。
赵队正。张世杰突然解下佩刀,带弟兄们去兵器库领箭矢,每人配三十支。
要动家伙?赵铁柱喉结滚动,千户大人昨日刚下令严禁械斗...
谁说械斗?张世杰从怀里掏出本《京营操典》,哗啦翻到军需篇,第一百七十二条:冬至后营兵需习射猎补军饷。咱们这是奉例操练。
当振武营士兵扛着弓弩出现在粮库时,苟禄才的酒醒了大半。他提着裤腰带冲出来,胭脂米洒了一身:反了天了!谁敢在粮库动弓箭!
苟大人误会。张世杰抬手示意士兵止步,弟兄们饿得拉不开弓,特来借粮库耗子练手。说罢突然张弓搭箭,嗡的一声竟将苟禄才的暖帽钉在门板上!
守库兵丁哗啦啦围上来,却被王二狗带人用弓弩逼住。李四趁机带人撞开库房后门,当场按住正在换米袋的周大福亲兵。两辆独轮车上,江南胭脂稻与掺沙陈米的对比触目惊心。
看清楚了?张世杰拔下羽箭,用箭镞挑着苟禄才官袍前襟,正三品指挥使年俸才领十石胭脂稻,苟大人倒是阔气!
苟禄才吓得腿软,嘴上却硬挺:这、这是千户特批的伤病营补剂...
好个补剂!张世杰突然掀开附近粮垛的苦布,霉味扑面而来,那这些万历四十三年的陈米,也是给伤病营吃的?
现场顿时哗然。老兵们都记得万历四十三年顺天府大涝,这批救灾米早该被置换,如今竟还堆在京营粮库里。
赵队正!张世杰高喝,按《大明律》,倒换军粮该当何罪?
斩立决!赵铁柱立即接话,家产充公,妻女发配教坊司!
苟禄才彻底瘫软在地。但就在这时,粮库外突然传来鸣锣开道声,钱守礼带着亲兵策马冲进来,马蹄直接踏翻了运米的独轮车。
好个张总旗!千户勒马冷笑,本官倒不知,几时轮到你查军需了?
卑职不敢。张世杰躬身行礼,却暗中踢了踢苟禄才的官靴,只是苟大人方才说,换米是奉了您的钧令。
钱守礼脸色骤变,马鞭直指苟禄才:放肆!本官何时下过这等命令!
是...是周百户传的话...苟禄才瘫在地上哆嗦,说千户允了每石抽三钱银子的火耗...
胡说八道!钱守礼突然策马前冲,竟要杀人灭口!
张世杰早有所料,闪电般拽开苟禄才。马蹄踏空的刹那,他故意扬手打翻灯笼,火星瞬间点燃洒落的胭脂米——这些精米竟遇火就爆,噼啪炸起炫目的火花!
保护千户!周大福趁机带人拔刀扑来。眼看就要演变成械斗,张世杰突然跃上粮垛最高处,从怀中掏出个牛皮信封。
钱大人!他振臂高呼,今早通政司送来急递,说昨日有御史弹劾京营亏空——故意抖开信纸露出朱红关防,却不知这批复的查无实据四字,够不够抵那二十车辽东火药?
最后半句话轻得像耳语,却让钱守礼猛地勒住惊马。整个粮库骤然死寂,只有燃烧的米粒在雪地上滋滋作响。
你...你胡沁什么...千户的嘴唇在哆嗦。
卑职是说,张世杰跳下粮垛,靴底碾灭火星,那批本该在辽东前线的火药,怎么账目记在振武营头上?又怎么...他突然用刀尖挑起块未燃尽的米粒,变成胭脂稻进了苟大人的肚子?
钱守礼的冷汗滴在马鞍上冻成冰珠。他当然知道这话里的杀机——若是坐实倒卖军粮,最多丢官;可若是牵扯辽东火药,那就是诛九族的大罪!
开库!千户突然嘶吼,立即给振武营换新粮!缺一粒米,本官摘你们的脑袋!
当满载新粮的大车驶出粮库时,张世杰却落在最后。他弯腰从灰烬里拾起些未燃尽的米粒包好——这些江南胭脂稻里,竟掺着辽东特产的硝石粉。
夜色降临时,振武营终于吃上热腾腾的米饭。王二狗捧着海碗蹲在哨塔上放哨,忽然眯起眼睛:怪事...运粮车怎么往西山皇庄去了?
张世杰腾地跃上哨塔。但见暮色中数十辆粮车蜿蜒而行,看规制竟是亲王仪仗。可所有车辆都反常地避开官道,专挑结冰的河床走——那根本不是运粮,是在用粮食压重掩饰车辙!
李四!他低声召唤,你老家不是在西山挖煤吗?今夜带几个生面孔回去省亲。
子时的梆子声划过营房时,李四浑身煤灰地潜回来,嘴唇冻得发紫:大人...皇庄后山在打密道!那些运粮车进去时是满的,出来时车辙浅了一半!
张世杰对着烛火展开顺天府地图,手指突然停在西山与皇城间的直线距离上——若是从那里挖地道...
窗外突然传来夜枭啼叫。他吹熄蜡烛等了一炷香时间,才悄声开门。门槛下放着节芦管,管里塞着张炭笔画:个戴翼善冠的人影,正往地道里填塞火药包。
落款处潦草地勾了只缺耳的狐狸——是锦衣卫暗桩的警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