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军大帐内的空气,仿佛在那名俘虏话音落下的瞬间凝固了。油灯的光芒跳跃不定,映照在张世杰毫无表情的脸上,却让那双深邃眼眸中的寒意愈发刺骨。
朝廷有人与流寇巨酋“通过气了”?要借他张世杰这把刀,去和闯王李自成拼个两败俱伤?
这个消息,太过骇人听闻,却又…并非完全出乎意料。它像一把钥匙,瞬间解开了杨嗣昌那封催命符般檄文的所有疑团——为何如此急切?为何不顾实际情况?为何像要精确地将他推向某个预设的毁灭位置?
如果这一切背后真有某种肮脏的交易,那杨嗣昌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他仅仅是执行者,还是…参与者?而能与“八大营”几位大王通气的那位“朝廷有人”,又会是何等位高权重之辈?
一股冰冷的怒意,如同毒蛇般缠绕上张世杰的心脏。他穿越而来,欲挽天倾,却未曾想,最大的敌人或许并非眼前的流寇,而是身后那腐朽朝廷里自己人的捅来的刀子!
那俘虏跪在地上,偷眼瞧着张世杰阴晴不定的脸色,吓得浑身发抖,连连磕头:“将军!小的所言千真万确!若有半句虚言,天打雷劈!那掌旗官还说…还说这是‘汴梁城里某位贵人’牵的线…具体是谁,小的这等身份实在不知啊…求将军饶命!饶命啊!”
张世杰缓缓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心绪和杀意。再睁开时,眼中已恢复了一片深潭般的平静,只是那平静之下,隐藏着更加危险的漩涡。
“带下去。单独关押,好生看管,不许任何人接触。”他的声音听不出一丝波澜。
“是!”士兵将瘫软如泥的俘虏拖了下去。
帐外等候的李定国、赵铁柱等人重新进来,看到张世杰的神色,心中皆是一凛,知道必有大事发生。
张世杰没有隐瞒,将俘虏的口供简要说了一遍。帐内顿时响起一片倒吸冷气之声和压抑的怒骂。
“直娘贼!这帮杀千刀的文官!心比墨还黑!”赵铁柱气得双眼赤红,恨不得立刻提刀杀回京城。
李定国面色凝重至极:“若此事为真…那杨嗣昌此举,其心可诛!我军处境,比预想的还要凶险十倍!”不仅前有强敌,后还有来自最高层的暗箭!
王勇忧心忡忡:“将军,如此一来,杨嗣昌的军令更是碰都不能碰了!去寻李自成决战,必是死路一条!”
“不去,便是违抗军令,同样予人口实。”张世杰冷冷道,手指再次敲击着案几上的地图,目光却落在了代表罗汝才活动区域的“许州”、“临颍”一带。
“杨嗣昌和那背后的‘贵人’,想让我去碰李自成这块最硬的石头…”他的嘴角勾起一丝冰冷而狡黠的弧度,“那我偏不去!”
众人一愣。
“将军的意思是?”
“兵部的命令,是‘觅贼主力决战’。”张世杰缓缓道,手指在地图上划动,“可这‘贼主力’,难道就只有一个李自成?盘踞在许州、临颍,与张献忠勾勾搭搭又各怀鬼胎的罗汝才‘曹营’,算不算‘贼主力’?”
诸将眼睛猛地一亮!
李定国瞬间领悟:“将军高明!罗汝才部实力不弱,确属贼寇主力之一。我军若主动寻其作战,亦是遵从兵部‘觅贼主力’之令!此乃阳奉阴违之上策!”
“不止如此。”张世杰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罗汝才与李自成之间,关系微妙。李自成势大,罗汝才虽与之联合,但未必真心臣服,更可能的是首鼠两端,待价而沽。我等若不断袭扰罗汝才,使其疲于奔命,损失惨重…你们说,李自成会怎么想?他是会倾力来救这个并不完全听话的‘盟友’,还是会怀疑罗汝才借此保存实力,甚至…与我等有暗中勾结?”
“妙啊!”王勇拍案叫绝,“此乃疲敌、扰敌、兼离间之计!一石三鸟!既应付了兵部,又打击了流寇,更能在闯、曹之间埋下猜疑的种子!”
赵铁柱也兴奋起来:“这个好!揍他狗日的罗汝才!总比去碰李自成那硬骨头强!怎么打?将军您下令吧!”
张世杰沉吟片刻,思路愈发清晰:“罗汝才部号称数万,实则能战之兵不过数千老营,其余多是裹挟的流民。其与张献忠合营,却各有算盘,配合必然不畅。其部流寇习性难改,军纪涣散,尤其看重粮草财货。我便从此处下手!”
他猛地站起身,一连串命令脱口而出:
“李定国!”
“末将在!”
“着你从西营老底子和全军中挑选最擅长骑射、奔袭、夜战的精锐,组成三支‘游击营’,每营三百人,皆配双马,带足箭矢、火药、干粮!你的任务,不是与罗汝才部决战,而是像影子一样缠住他!给本将狠狠地打他的粮队、劫他的哨探、烧他的营垒、袭扰他的侧翼!一击即走,绝不恋战!要让他吃饭吃不香,睡觉睡不安,行军走不动!可能做到?”
李定国眼中燃起战意,他本就擅长此种战术,当下抱拳铿锵应道:“末将领命!定让那‘曹操’知晓何为寝食难安!”
“赵铁柱!”
“俺在!”
“你的骑兵哨,化整为零,以‘队’(约30人)为单位,广泛撒出去,充当游击营的耳目和策应!侦察曹营动向,传递消息,必要时协同李定国作战,或制造疑兵,迷惑敌军!”
“好嘞!包在俺身上!”赵铁柱摩拳擦掌。
“王勇!”
“末将在!”
“你统率步军主力及辅兵,留守黑石沟大营,继续加固防御,做出我军主力仍在、严阵以待的假象!同时,多派疑兵,白日里旗帜招展,夜间增燃灶火,虚张声势,让刘国能、贺一龙摸不清我军虚实,不敢轻举妄动!”
“得令!”
“李忠!”
“小的在!”
“全力保障游击营后勤!他们需要什么,优先供给什么!特别是火药、箭矢、马匹草料,不得有误!”
“是!将军!”
一道道命令清晰明确,将张世杰的战略意图彻底贯彻下去。帐内诸将无不膺服,心中阴霾尽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激发出的斗志和兴奋。
“记住!”张世杰目光扫过众人,最后强调,“此战要点,在于‘游’与‘击’!快打快撤,飘忽不定。以杀伤其有生力量、摧毁其物资、疲惫其精神为主。尤其要重点关照他的粮道!我要让罗汝才一粒米都吃不踏实!”
“遵命!”众将轰然应诺,杀气腾腾。
计划既定,整个振武营如同上紧了发条的机器,再次高效运转起来。
李定国雷厉风行,很快从全军遴选出九百余名最精锐、最剽悍、最擅长机动作战的勇士。他们中有原西营的老底子,有边军出身的夜不收,也有京营中选拔出的好手,人人双马,装备精良,配备了大量的火箭、火雷、以及张世杰特意让工匠赶制出来的一些如铁蒺藜、毒烟球等阴损玩意儿。三支游击营如同三把淬毒的匕首,悄然磨利。
赵铁柱的骑兵也化整为零,如同撒豆子般消失在营地四周,成为游弋在外的敏锐触角。
翌日黎明,就在营地依旧旌旗招展、炊烟袅袅,做出大军镇守假象之时,李定国亲率第一支游击营,如同幽灵般悄无声息地离开了黑石沟,借着晨雾的掩护,直插许州方向。
接下来的日子,对于盘踞在许州、临颍一带的“曹操”罗汝才部而言,仿佛陷入了一场无止境的噩梦。
一支运送粮草前往前线的车队,在官道上遭遇不明骑兵突袭。对方根本不与他们正面交锋,只是远远地用火箭覆盖,点燃粮车,射杀护粮兵丁,然后如同鬼魅般迅速撤离,只留下满地狼藉和冲天的火光。
一支外出“打粮”(劫掠)的小股部队,一夜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第二天被发现全军覆没在一个荒村里,尸体上的箭矢制式混杂,像是故意留下的迷魂阵。
一座位于营地外围、负责警戒的哨垒,深夜被不知从哪里摸来的敌人突袭,守军全部被杀,垒寨被焚毁。
甚至罗汝才中军大营的外围巡逻队,也时常遭到冷箭袭击,死伤不多,却搞得人心惶惶,士兵们不敢轻易出营。
动手的部队行踪飘忽,来去如风,战术刁钻狠辣,打完就跑,绝不纠缠。他们有时打着官军的旗号,有时又故意留下些西营(张献忠部)或者闯营(李自成部)的物件,真真假假,虚虚实实。
罗汝才气得暴跳如雷,几次派兵出营追击,却连敌人的毛都摸不到,反而经常因为追得太远,中了埋伏,损兵折将。
“查!给老子查清楚!到底是哪路人马!是官军?是张献忠那屠夫想黑吃黑?还是李闯王嫌老子碍眼了?”罗汝才在自己的大帐里摔碎了心爱的玉杯,对着手下将领咆哮。猜疑的种子,已然在他心中种下。
而更让他焦头烂额的是,粮草供应开始变得极其困难,各营头领怨声载道,被裹挟的流民更是人心浮动。
振武营的“分兵游击疲敌计”,如同一根无形的绞索,开始一点点缠绕上罗汝才部的脖颈,虽不致命,却让他呼吸困难,疲态渐显。
黑石沟大营内,张世杰看着李定国和赵铁柱不断送回来的捷报和缴获,脸上却并无太多喜色。他知道,这只是开始。罗汝才并非蠢人,迟早会反应过来。
这一日,一名派往更南方侦察的“夜枭”队员风尘仆仆地赶回,带来了一个最新的重要情报:
“将军!发现罗汝才一支大型粮队,约有骡马大车百辆,护兵千人,正从南边的西华县方向过来,看样子是要送往其临颍大营!预计两日后经过…野狼峪!”
张世杰的目光瞬间投向了地图上那个险要的名字——野狼峪。
一条狭长的山谷,两边坡陡林密,乃是设伏的绝佳之地。
他的手指,轻轻点在了那个地方,眼中寒光闪烁。
机会,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