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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上午,正好是星期天难得出了太阳。日头升得老高,四合院里却弥漫着一股不同寻常的紧张气氛。一大爷易中海和一大妈,两人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决心、忐忑和些许期盼的复杂表情,敲响了中院贾家的门。

开门的是贾东旭。他高大的身形几乎堵住了狭窄的门框,见到门外站着的易中海老两口,先是愣了一下,随即脸上肌肉生硬地扯动,堆起一股带着防备和不耐烦的假笑,声音提高了几分:“哟!易大爷,一大妈?这大冷天的,您二老怎么有空过来串门了?是街道又有啥新指示,还是……?” 他话只说一半,身子一动不动,丝毫没有让开请人进屋的意思,那姿态像极了守着自家地盘的看门狗。

秦淮茹从里屋端着水走出来,看到门口的僵局,连忙放下碗,快步上前,脸上带着习惯性的温顺笑容,声音柔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东旭,你看你这是干啥!一大爷和一大妈一大早顶着寒气过来,肯定是有要紧事儿!快请进来坐坐,外头风硬着呢。” 她说着,轻轻拉了一把贾东旭的胳膊肘。

易中海和一大妈这才略显尴尬地侧身挤进了屋。秦淮茹赶忙把水碗推到两位老人面前:“您二老喝口热水暖暖。” 小当停下手里的活计,站直了身体,怯生生地打了个招呼:“一大爷好,一大妈好。” 她眼里的疑惑更深了,目光在父母和两位老人之间来回逡巡。小槐花也合上书本站了起来,声音清脆平静:“易爷爷,易家奶奶。” 她抬起眼,目光飞快地扫过易中海夫妇,又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在阳光下投下小片阴影,那异常的平静仿佛在无声地预示着什么。

屋子里只剩下喝水声和窗外偶尔传来的风声。易中海双手捧着温热的碗,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他清了清嗓子,那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突兀,仿佛一下子抽干了屋里残存的暖意。他放下碗,双手不自觉地搓了搓膝盖上打着补丁的厚棉裤,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终于艰难地开了口,声音比平时低沉沙哑了许多,带着一种难以启齿的沉重:“东旭,淮茹……今天登门……是……是有个事儿,得跟你们好好商量商量。”

贾东旭心里“咯噔”一下,脸上的假笑瞬间凝固,眼神锐利地盯向易中海,嘴唇抿成一条冷硬的线,硬邦邦地道:“易大爷,您有啥事只管说,能办不能办,我得先听听!” 他身体微微前倾,双手抱在胸前,一副随时准备拒绝的模样,显然以为又是来指派他去做什么吃力不讨好的义务劳动。

易中海被他这态度噎了一下,下意识地侧头看了一眼身边的一大妈。一大妈接收到他的目光,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鼓起勇气,双手紧紧抓住自己的膝盖,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前挪了挪,语气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小心翼翼,充满了恳切:“东旭,淮茹啊……我们老两口……是想……是想问问你们……能不能……让槐花这孩子……以后……跟着我们老两口……过?” 最后几个字,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却像重锤砸在贾家人心上。

“什么?!” 贾东旭猛地从坐着的炕沿上弹了起来,眼睛瞬间瞪得溜圆,瞳孔收缩,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跟着你们过?!一大妈,您……您这话是啥意思?!” 他脸上的最后一丝伪装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震惊、茫然,随即迅速转化为被深深冒犯的愠怒和不屑。他下意识地扫视了一眼角落里的女儿,仿佛在确认是不是自己的幻觉。

就在这时,一直像个小透明般安静坐在角落的小槐花,突然“噌”地站了起来。凳子腿在地上划出刺耳的摩擦声。她脸上没有半点惊讶,反而是一种异乎寻常的平静,甚至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镇定。她下巴微微抬起,那双清澈的眼睛里闪烁着与其年龄不符的坚定光芒,目光毫不躲闪地迎向父亲喷火的视线。显然,这个局面,她早已预料,甚至就是她主动促成的结果。

“爸,妈,”小槐花的声音清脆而平稳,清晰地回荡在压抑的空气里,“易爷爷他们的意思,是想收养我。我……我愿意。” “愿意”两个字,她说得斩钉截铁,像两颗小石子投入死水,激起千层浪。

“你愿意?!!” 贾东旭这下彻底炸了!一股邪火“噌”地冲上天灵盖!他觉得自己的权威、作为一家之主的尊严被亲生女儿当众踩在脚下碾得粉碎!他想都没想,额角青筋暴跳,布满老茧的大手带着风声就高高扬起,朝着小槐花瘦小的脸颊狠狠挥了过去!“反了天了!小兔崽子!我……我打死你个养不熟的白眼狼!!”

秦淮茹“啊”地惊叫一声,下意识想扑上去阻拦。小当更是吓得捂住了嘴,眼睛瞪得溜圆。易中海和一大妈也惊得猛地站起身。

出乎所有人意料!小槐花面对父亲那带着风声、足以将她打翻在地的巴掌,非但没有像往常那样惊恐地躲闪或缩起脖子,反而猛地挺直了她那单薄得像根芦苇似的腰板!她倔强地扬起苍白的小脸,甚至主动将脸颊迎向那即将落下的手掌,一双眼睛因为决绝而亮得惊人!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玉石俱焚般的凄厉和豁出一切的决绝:

“你打!你今儿个就打死我好了!!”

这石破天惊的一声喊,像一盆带着冰碴的冷水,瞬间浇熄了贾东旭冲顶的怒火!那只扬起的手掌僵在半空,剧烈地颤抖着,怎么也落不下去。秦淮茹伸出的手僵在了中途。小当保持着捂嘴的姿势,彻底呆住。

小槐花积压了多年的委屈和不甘,此刻如同开了闸的洪水,带着哭腔,汹涌而出:

“与其留在咱们家,像姐一样,整天除了灰就是土,看不到一点亮堂的希望和前程,只能算计着那点塞牙缝都不够的死钱,等着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摊上一个城里正经人都不稀罕干的临时零工,累死累活!或者……或者最后就像秦家沟里那些姐姐似的,要么到十八岁就嫁给农村汉一起在地里泡食。要么熬到年纪大了,被安排嫁给一个年龄能当爹、只图有个城市户口的单身汉,换点彩礼回来给哥娶亲!!我还不如让你今天就打死我算了!至少不用活得这么憋屈!这么……这么让人喘不过气!这么没指望!!”

她的话,句句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秦淮茹的心上。秦淮茹踉跄着倒退一步,靠在冰冷的土墙上,脸色惨白如纸。她看着小女儿那倔强又蓄满泪水的眼睛,那眼神里燃烧着对她这个母亲无能的不满和对命运的控诉。嘴唇哆嗦着,张开又合上,喉咙里却像堵了一团浸满苦水的棉花,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有滚滚热泪不受控制地涌出。她知道,小槐花说的每一个字,都像刀子一样划开了这个家最丑陋、最不堪的遮羞布,血淋淋的现实摆在眼前,她无力反驳,只有锥心的痛和无边的愧疚。

贾东旭被女儿这番连珠炮似的质问噎得脸色由红转青,再由青转黑!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像拉坏了的风箱,呼哧作响。他那只僵在半空的手颓然落下,转而指向小槐花,食指因为极致的愤怒而颤抖得不成样子:“你……你……你个混账东西!你……你懂个屁!!” 他嘶吼着,唾沫星子飞溅,可除了这句空洞的辱骂和粗喘,他搜肠刮肚,竟然找不到任何一个有力的词句来驳斥女儿口中那残酷的“前途”和“希望”。他自己的人生呢?不也是在一片泥泞里深一脚浅一脚地挣扎?他又何曾给过这个家什么像样的“前途”?!

屋子里陷入了死一般的、令人窒息的寂静。空气仿佛凝固成了铅块,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心头。只有小槐花因为激动和呐喊而微微起伏的瘦弱肩膀,以及她那急促而粗重的呼吸声,撕扯着这片沉重的死寂。

时间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长。贾东旭像一座被抽空了所有支撑的腐朽木雕,颓然地、重重地坐回到炕沿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他整个人仿佛瞬间老了十岁,眼神空洞地望着对面斑驳的土墙,脸色灰白。他用尽了全身力气,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的,带着一种被至亲背叛后的彻骨寒冷和决绝:

“行!路……是你自己选的!你……你有本事!翅膀硬了……” 他猛地扭过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小槐花,声音冰冷刺骨,“出了这个门,以后……以后你就别再姓贾!我贾东旭……就当……从来没生过你这个女儿!!”

小槐花听到父亲这近乎诅咒般的“同意”,心里那块悬了不知多久的大石头终于“咚”地一声落了地。一股巨大的解脱感涌上心头,紧随而来的,却是撕裂般的酸楚和尖锐的疼痛,眼眶瞬间红了。但她死死咬住下唇,硬生生把即将涌出的泪水逼了回去。她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立刻转向还在无声抹泪的母亲秦淮茹,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甚至有几分急迫:“妈!把户口本给我!我现在就跟爷爷哦,奶奶去把材料准备好,星期一就去街道办手续!” 她生怕父亲下一秒就会反悔。

一直处于震惊、茫然和心痛交织中的小当,此刻眼睁睁看着妹妹如此果断、甚至可以说是“狠绝”地为自己劈开了一条生路,眼看就要成功脱离这个让人绝望的泥潭,一股强烈的、如同毒蛇噬咬般的悔恨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她怎么就这么笨?!怎么就这么认命?!一大爷一大妈无儿无女,家里条件比自家强出几座山!

要是自己当初……要是自己也能像槐花这样豁出去……那现在被易家收养,能读书、能奔个好前程的,不就该是自己了吗?!她看着妹妹那挺直的、即将奔向光明的背影,眼神里充满了难以言喻的羡慕、嫉妒,和淹没了五脏六腑的懊悔!指甲深深掐进手心,留下几个紫红的月牙印,只恨自己醒悟得太迟,白白让妹妹抢占了这唯一的生路。里屋炕上,一直装睡的棒梗在被窝里悄无声息地睁开了眼,浑浊的眼珠子咕噜噜转了几圈,嘴角勾起一丝算计的弧度:嘿,这丫头片子攀上高枝儿了?有点意思……以后没事可得去我那“好妹妹”那儿打打秋风了,易中海那老家伙退休工资可不少!

秦淮茹看着小女儿那不容置疑的眼神,那眼神里燃烧着对未来的渴望和对这个家的诀别。她又看看失魂落魄、仿佛被抽走了脊梁骨的丈夫,再看看眼神复杂、脸上写满悔恨和不甘的大女儿,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她沉重地、仿佛背负着千斤重担般叹了口气,那叹息声里充满了疲惫、无奈和认命,仿佛一瞬间苍老了好几岁。她默默地转过身,脚步沉重地挪到那个掉了漆的旧木柜前,哆嗦着手,摸索着打开柜门,在几件破旧衣服的最深处,摸出了那个用旧布包了一层又一层、藏得严严实实的户口本,递给了小槐花。

小槐花毫不犹豫地一把接过,冰冷的册子外壳硌着她的掌心。她紧紧攥住,像是抓住了通往新生的船票,没有再看颓丧的父亲和神色复杂的大姐一眼,转身对着一直紧张等待、眼中既有期盼又带着不忍的易中海和一大妈,用力地点了点头,声音清晰而坚定:

“爷爷,奶奶,咱们走吧。”

易中海和一大妈如蒙大赦,连忙应着:“哎!哎!走,走!” 一大妈几乎是下意识地伸出手,似乎想去牵小槐花,又有些迟疑。

小槐花却没有犹豫,径直走向门口,瘦小的身影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易中海和一大妈连忙跟上,三人一前两后,在一片令人窒息的、混合着愤怒、悲伤、悔恨和茫然的沉默中,走出了贾家那扇低矮的门槛。门外清冷的空气扑面而来。

屋子里,贾东旭像尊泥塑木雕般瘫坐在炕沿上,眼神空洞地望着门外刺眼的光亮。秦淮茹背对着门口,终于再也忍不住,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压抑的呜咽声断断续续传出。

小当失魂落魄地站在原地,目光追随着妹妹消失在门外光亮中的背影,只觉得心里像是被掏空了一大块,空落落的,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懊悔和茫然。而小槐花,则头也不回,踏着院子里残留的薄霜,迎着那难得的冬日暖阳,义无反顾地踏上了一条她眼中充满希望、却也注定荆棘遍布的未知新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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