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关于第一批转干民警的公示贴了出来。王大奎的名字赫然在列。这个从部队侦察连转隶公安系统摸爬滚打多年后又在基层派出所系统兢兢业业干了小半辈子的老民警,站在公示栏前,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张薄薄的纸,眼眶微微发热。多年的付出、期盼,在这一刻终于有了回响。他心里清楚,这份沉甸甸的认可,背后离不开政治处,尤其是那位作风硬朗、处事公道的李成钢副主任的公正评价和鼎力推荐。
他特意挑了个工作日的下午,仔细整理好警服,帽檐压得一丝不苟,带着满心的激动和真诚的感激,来到分局政治处李成钢的办公室。
“报告!”王大奎声音洪亮,进门后挺直腰板,“啪”地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李主任!”他的脸上是抑制不住的激动,嘴唇微张,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谢谢您!真的太感谢您了!这份转干的认可,比什么都重!”
李成钢正伏案审阅文件,闻声抬头,脸上立刻绽开笑容。他放下笔,迅速站起身绕过宽大的办公桌,大步流星地迎上来,双手紧紧握住王大奎那只因为练武布满老茧的大手,用力摇了摇:“大奎同志!你是老前辈看你说的,这是你应得的!你这些年扎根基层,吃的苦、流的汗,组织上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不容易啊!”他拍了拍王大奎的肩膀,眼神里满是赞许和期许,“转干了,肩上的担子更重了,意味着更大的责任。我相信你能行,继续保持这股子硬气!”
两人的手还紧紧握着,办公室里弥漫着浓浓的喜悦和惺惺相惜之情。然而,这份和谐瞬间被打破——敞开的办公室门外,楼道另一头猛地传来一阵尖锐刺耳的争吵声,声音像撕裂的布帛,越来越高亢,中间还夹杂着“砰”的一声闷响,像是拳头砸在桌面上!
“凭什么调我走?!我到底犯了什么天大的错误?!韩副局长!您得给我个说法!必须说清楚!”一个却充满了被压抑的愤怒和不甘的声音,像失控的火车头,清晰地撞进办公室。
李成钢和王大奎几乎是同时松开了手,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眼神锐利地对视了一眼。他们都听出来了——是杜卫东!那个在满嘴阶级斗争、思想极←、性格暴躁浑身是刺的民警。
“不对头,出去看看!”李成钢眉头紧锁,语气瞬间变得严肃,果断地对王大奎说道。
两人快步冲出办公室。楼道里已聚集了不少探头探脑的同事,气氛紧张。刘副局长办公室的门大敞着,里面的景象触目惊心:杜卫东像一头发怒的公牛,直挺挺地杵在韩副局长办公桌前,脸涨成了猪肝色,脖子上青筋暴起,双手激动地挥舞着,唾沫星子几乎要喷到对面。韩副局长则脸色铁青地坐在椅子上,双手死死按着桌面,指节发白,显然在用极大的意志力克制着怒火
凭什么这次调整就一脚把我踢到五金厂保卫科?!那是什么地方?那就是个科级小厂!我过去还不是干部身份!这就是发配!”杜卫东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愤怒和委屈而撕裂,胸口剧烈起伏,像拉风箱一样。
韩副局长深吸一口气,强压着嗓子,尽量用一种平复事态的语调解释:“卫东同志!工作调整是组织根据全局工作需要,通盘考虑后的慎重决定!绝不是针对你个人!让你去厂矿保卫科,也是组织上认为需要你这样的骨干去加强基层保卫力量,对你熟悉更全面的公安业务也有好处……”
“好处?我不需要这种‘好处’!”杜卫东根本听不进任何解释,脖子梗得老直,粗暴地打断韩副局长,通红的眼睛像受伤的野兽般扫视着门口围观的众人,目光猛地钉在刚刚出现的李成钢身上,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指控的意味,“我看就是因为上次培训课!因为我顶撞了某位领导!有人怀恨在心,给我穿小鞋!韩副局长,是不是李成钢跟您说了什么?!是不是他搞的鬼?!” 他竟然将矛头直指李成钢!
李成钢的脸色瞬间阴沉得能滴出水来,眼神锐利如刀,正要开口驳斥。站在他身旁的王大奎心知不妙,这个节骨眼上火上浇油只会更糟,他一个箭步上前,试图用老大哥的威信稳住局面,大手有力地搭上杜卫东因激动而紧绷的胳膊,沉声喝道:“小杜!你给我清醒点!这里是分局!像什么样子!有话好好跟领导说清楚……”
“别碰我!”正处于崩溃失控边缘的杜卫东像被烙铁烫到一样,猛地、极其粗暴地甩开了王大奎的手!巨大的力量让王大奎都微微趔趄了一下。
就在这剧烈的肢体冲突的瞬间,谁也没想到的、足以让所有人血液凝固的一幕发生了——或许是被甩开后下意识的防卫反应,或许是积压的愤怒和绝望彻底冲垮了理智的堤坝,杜卫东竟然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唰”地一声,右手闪电般探向腰间!
他拔枪了!五四式手枪被他死死地攥在手里,枪口虽然没有明确指向某个人,但伴随着他因愤怒而剧烈挥舞的手臂,那冰冷的金属枪身在空中划出令人胆寒的轨迹!
“你们都想整我是吧?!都觉得我杜卫东好欺负是吧?!来啊!”他嘶吼着,额角青筋狂跳,眼球布满骇人的血丝,整个人处于一种歇斯底里的狂暴状态。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冻结!空气瞬间抽干!围观的同事们发出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惊恐地连连后退,自动让开了一大片空地。韩副局长“嚯”地从椅子上弹跳起来,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嘴唇剧烈地哆嗦着,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在神圣的公安局大楼里,在领导办公室门口,对着同事和领导拔枪?!这简直是对警服最严重的亵渎,是足以颠覆所有人认知的、性质极端恶劣的恶性事件!
千钧一发!生死一线!就在这零点几秒的瞬间,站在杜卫东侧后方仅一步之遥的王大奎,全身的肌肉和神经在侦察兵刻入骨髓的本能驱使下骤然绷紧!多年的战场经验告诉他,任何犹豫都可能导致无法挽回的灾难!他甚至连呼吸都停滞了,眼神如鹰隼般锁定了目标——杜卫东因挥舞而微微停顿的持枪右臂!
一个极其短促、却蕴含着千钧之力和明确指令的眼神,如同闪电般射向身旁的李成钢!无需言语,心意已通!
下一个刹那,王大奎动了!没有发出任何呼喝,只有身体爆发出惊人的速度和力量!他不再是那个满头灰白头发的老民警,瞬间变成了战争年代侦察连里最顶尖的捕俘手!左脚为轴,右脚猛地蹬地拧腰,整个人如同压缩到极致的弹簧骤然释放,带着一股劲风扑向杜卫东!那只布满厚茧、无数次制服过歹徒的右手,快如毒蛇吐信,精准无比地劈砍而出!不是拍打,而是凝聚了全身爆发力的、狠辣决绝的一记“切掌”!
“啪!”一声令人头皮发麻的骨肉撞击声!掌缘如同钢铁般狠狠砸在杜卫东持枪手腕内侧上方寸许——那是最脆弱的神经丛集之处,俗称“麻筋”!
剧痛和瞬间席卷整条手臂的强烈酸麻感让杜卫东发出一声短促的痛呼,五指如同触电般猛地张开!那只五四式手枪,沉重地脱手坠落!
几乎就在枪身脱离杜卫东手掌、即将砸落地面的电光石火之间!
接收到信号的李成钢没有丝毫迟滞!他身体重心前倾右腿把手枪踢到墙角,彻底脱离了危险区域!
杜卫东被手腕突如其来的剧痛和武器的失控惊得大脑一片空白,嘶吼声戛然而止,脸上只剩下错愕和茫然。
但王、李二人绝不会给他任何反应的机会!
就在杜卫东失神的这不足半秒的空隙,两道身影已如铁钳般从左右两侧死死锁住了他!王大奎左手如钢箍般死死扣住杜卫东左上臂三角肌下方,利用杠杆原理猛地将其手臂反关节上提,同时右手五指如钩,狠狠扣压其右侧肩胛骨内侧的筋腱!巨大的力量让杜卫东不由自主地身体前倾。李成钢则在同一时间从右侧切入,左手抓住杜卫东右腕反拧至背后,右臂屈肘,小臂如铁杠般死死压住其后脖颈,将其头颅用力下按!
“呃啊——!”杜卫东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身体被两股强悍的力量狠狠掼向地面!
“嘭!”一声沉闷的巨响,他的脸颊和胸膛重重砸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双臂被粗暴地反剪到身后,关节被死死锁住,后颈被巨力压制,整个身体像被钉在地上,无论他如何疯狂扭动、嘶吼挣扎,那两双蕴含着愤怒、后怕以及绝对不容反抗意志的手,都如同泰山压顶,让他动弹不得!
“放开我!王八蛋!放开老子!”杜卫东的脸紧贴着地面,声音因挤压而变形,充满了绝望的狂怒,但所有的挣扎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韩副局长看着地上如同困兽般徒劳挣扎的杜卫东,又惊恐地望了一眼墙角那柄冰冷孤寂、象征着巨大耻辱和危险的手枪,脸色由铁青转为一种死灰般的惨白,嘴唇剧烈地哆嗦着,伸出的手指也在颤抖,巨大的震惊和后怕让他四肢冰凉,一时竟连斥责的话都说不出来。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如同鼓点敲在每个人的心上。威严的赖局长带着几名干部和民警,脸色阴沉如水,疾步赶到现场。他一眼扫过混乱的场面——被死死按在地上的杜卫东、墙角的手枪、惊魂未定的刘副局长、以及刚刚完成惊险擒拿的王大奎和李成钢——旁边立刻有机灵的民警凑上前,压低声音飞快地将刚才惊心动魄的一幕汇报给他。
刹那间,赖局长脸上的阴云化作雷霆震怒!
“无法无天!!!”一声炸雷般的怒喝响彻整个楼道,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他锐利如刀的目光扫视着噤若寒蝉的围观人群,最终定格在人群方向,“彭大勇!谁是杜卫东的直属领导?!给我滚出来!看看你带的什么好兵?!啊?!在局机关!对着副局长!对着战友!拔枪?!这要是在老子的战场上,就凭这一条,老子现在就毙了他!” 每一个字都像带着火星迸射出来。
治安队的彭队长,也就是彭大勇,早已面无人色,双腿筛糠般地哆嗦着,连滚带爬地从人群后挤出来,站都站不稳,声音带着哭腔:“局……局长……我……”
赖局长狠狠剜了他一眼,那眼神几乎要将他生吞活剥,但现在还不是处理他的时候。他强压着滔天怒火,转向韩副局长,关切地问:“老韩!怎么样?受伤没有?受惊了!”语气依旧带着未消的火气,但明显带着担忧。
韩副局长深吸几口气,努力平复着剧烈的心跳,勉强摇了摇头,心有余悸地指了指地上被按着的杜卫东,又带着深深的感激指向满头是汗却依然死死按住杜卫东的王大奎和李成钢:“没……没事……多亏了大奎和成钢……反应太快了……要不是他们……”
赖局长的目光随即落在王、李二人身上,眼中的怒焰稍缓,取而代之的是毫不掩饰的赞许和庆幸,他用力地点点头,声音洪亮地宣布:“王大奎!李成钢!你们俩,好样的!临危不惧,处置果决!关键时刻顶得上!给你们记一大功!”
随即,他脸色再次一沉,恢复到铁血指挥的状态,对着闻讯赶来的民警厉声命令:“还愣着干什么?!把这混账东西给我铐起来!先关禁闭室!加双锁!派人二十四小时严加看管!没有我的亲笔签字,天王老子来了也不准见!”
然后,他转向一直跟在他身边、神情极其凝重的曾政委,斩钉截铁地说道:“老曾!这件事的性质,恶劣到令人发指!由你亲自牵头,纪检、政治处,立刻组成联合调查组!给我彻底查!查清楚事情的全部经过!查清楚问题的根源!查清楚任何可能的关联责任人!拿出最严肃、最顶格的处理意见,形成报告,第一时间上党委会讨论!我强调一点:绝不姑息!绝不袒护!严肃处理,以儆效尤!”
“是!局长!我立刻去办!”曾政委神情肃穆地点头领命,眼神同样锐利无比。
现场一片死寂,落针可闻。只有杜卫东被拖走时,脚镣摩擦地面发出的冰冷金属声,以及他喉咙里发出的不甘而又绝望的呜咽声。王大奎和李成钢喘着粗气,缓缓松开已经被铐住的杜卫东,看着这个几分钟前还是自己同志的年轻人,此刻像一滩烂泥般被架走,两人对视一眼,眼神复杂。他们都明白,杜卫东的警察生涯,连同他那失控的暴脾气一起,就在刚才那疯狂的几秒钟里,被他自己亲手、彻底地葬送了。一次未能压制的怒火,一次不计后果的拔枪,付出的代价,是整个人生轨迹的彻底崩塌。空气中弥漫着沉重的肃杀,还有一丝挥之不去的、冰冷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