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些时日,李成钢的工作逐渐捋顺了些。一个周末,他特意提前和简宁打了招呼,买了些好菜,又备了瓶不错的二锅头,邀请师傅老吴来家里吃顿便饭。
老吴乐呵呵地来了,手里还提着一包路上买的糖炒栗子,塞给了蹦蹦跳跳迎上来的李思瑾和李思源。王秀兰和简宁在厨房忙活,李建国陪着老吴在屋里喝茶聊天,说着厂里和派出所的闲篇。
饭菜上桌,很是丰盛。李成钢给老吴和自己都满上了酒,李建国也陪着倒了小半杯。
“师傅,我敬您!我回来这些天,多亏您时不时提点我。”李成钢端起酒杯,诚恳地说。
“哎,好好好,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老吴笑眯眯地端起杯,和李成钢、李建国碰了一下,美美地呷了一口,“嗯,好酒!你小子,现在会来事了啊!”
几杯酒下肚,气氛越发融洽。老吴看着围着饭桌的李成钢一家老小,长辈慈祥,孩子活泼,徒弟有出息,家庭和睦,眼神里不免流露出一些羡慕和感慨。
又一杯酒喝干,李建国起身要再给他满上,老吴却轻轻按住了酒杯,脸上的笑容慢慢淡了下去,叹了口气。
“成钢啊,建国大哥,嫂子,简宁……”老吴的目光扫过桌上的人,声音里带上了几分平时罕见的落寞和酒意,“今天没外人,我老吴……我这心里头有些话,憋了挺久了,不吐不快啊……”
李成钢心里一紧,知道师傅这是要敞开心扉了,他放下筷子,认真地看着老吴:“师傅,您说,我们听着呢。”
老吴又叹了口气,眼神有些迷离地望着窗外的夜色,仿佛在看很远的地方:“我是四六年参加的县大队的民兵,那会儿条件多艰苦,我是脱产在县大队。48年,整编进了地方部队……四九年,跟着队伍进的这四九城……后来,五零年上级一句话,让咱转隶到公安系统,咱就二话不说,脱下军装换上警服,一干就是一辈子……”
他的声音有些哽咽:“一辈子啊……矜矜业业,不敢说有多大功劳,可从来没犯过原则错误,没给咱这身衣裳抹过黑!虽然没抓过什么大特务,也参与镇过反革命,调解过无数的邻里纠纷……可到头来呢?啊?”
他猛地提高了声音,带着委屈和不平:“到头来,连个干部身份都没混上!还是个警士身份,连扎在身上的武装带都不能用牛皮的,得用编织的!为什么?不就因为咱参加的是地方部队,没打过那些着名的大仗、硬仗吗?可咱也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过来的,在后方运送粮草弹药到前线!为了补上文化低的短处,我下了多大功夫?天天晚上抱着字典啃!可现在呢?”
老吴越说越激动,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子:“看看现在!有些年轻人,工作这么多年都在户籍窗口坐着,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写写算算,可能……可能家里再有点啥说道,嗖一下就提上去了,副指导员!这让我们这些在一线摸爬滚打了一辈子、还是工人身份的老警士心里怎么想?寒心啊!真寒心!”
李成钢和简宁连忙安慰他。
“师傅,您别激动,您的能力和贡献,所里上下谁不知道?张所也常念叨您是所里的定海神针!”李成钢给老吴续上茶。
“吴师傅,您喝口茶消消气。”简宁也轻声劝道,“成钢常跟我说,没有您当年的教导,就没有他的今天。您在大家心里,就是真正的老公安,比什么名分都实在!”
李建国也拍拍老吴的肩膀:“老吴兄弟,你的委屈我懂!咱工人阶级,凭手艺、凭实干吃饭,不丢人!那些虚名,看开点!身体好,心情好,最重要!来,咱哥俩再喝一个!”
王秀兰也夹了一大块红烧肉放到老吴碗里:“老吴兄弟,尝尝这个,专门给你做的。别想那些不高兴的事,日子还得朝前看。”
在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的劝慰下,老吴激动的情绪慢慢平复下来,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抹了把脸:“你看我……喝点酒就胡说八道,让你们见笑了……主要是看到成钢现在有出息,我心里高兴,也是真把他当自己孩子,才说这些……”
“师傅,我明白,我都明白。”李成钢用力点点头,“您的话,我记心里了。以后工作上生活上,有啥事,您随时吩咐我。”
这顿饭的后半段,气氛虽然恢复了热闹,但李成钢心里却沉甸甸的。他真切地感受到了师傅那份深藏的委屈和时代留在个人身上的烙印。这也让他更加意识到,作为副所长,不仅要处理案子,更要理解和关心身边这些默默奉献的老同志,他们的心结,同样是工作的一部分。
桌上的气氛因老吴的感慨而显得有些沉闷。李成钢有心转移话题,让师傅宽宽心,便又给老吴斟了杯酒,语气关切地问:“师傅,光说您了,鹏子最近在部队怎么样?好久没见他信儿了。”
他顿了顿,眉头拧成了疙瘩:“鹏子那小子,在海军,干的是电台报务,也算是技术活儿。海军服役期长,这咱理解,国家需要嘛!可这小子,今年都第五个年头了!前阵子刚来了信,吞吞吐吐地说……说部队领导找他谈了话,今年……今年又不让他走,还得继续留队。”
老吴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不解和心疼:“这都已经超期服役一年了!要说表现好,要提拔,咱也高兴。可提干的事儿,影子都没有!就这么一年年地留着,算怎么回事?跟他一年当兵的,去年就复员回来,今年都安排工作了!他这……对象都不好找!”
李成钢听着,心里咯噔一下。他作为穿越者,太清楚这个年代部队,特别是技术兵种面临的一个普遍而无奈的现状——在没有实行完善的志愿兵役制度之前,许多部队为了保留宝贵的技术骨干,常常采用“超期服役”甚至“无限期超期服役”的土办法,尤其是汽车兵、坦克兵、通信兵等技术岗位。很多农村籍的战士,被每年“有可能提干”的希望吊着,在部队一干就是七八年,最后往往还是复员回家修理地球。按照惯例很少让城镇兵超期的,怕错过了最好的安置年龄。
他沉吟了一下,谨慎地问道:“师傅,鹏子他……是在舰艇上服役吗?海军舰艇兵,听说最低服役期就是五年,因为技术复杂,培养一个不容易。”
老吴摇摇头,脸上露出一丝苦笑:“成钢啊,你的心意我明白,是想宽慰我。但咱们都是穿过军装的人,就别拿这些话来糊弄我了。鹏子不在舰上,是在岸基单位,搞通信保障的。要真是舰艇兵,五年期,我一个字都不多抱怨!”
李成钢一时语塞。师傅心里跟明镜似的,什么都清楚。他知道,老吴抱怨的不是儿子为国奉献本身,而是这种缺乏明确说法和保障、近乎“透支”式的留人方式,让老人心里没底,替儿子的前途感到焦虑和不公。
他叹了口气,给老吴的酒杯满上,自己也喝了一口,语气沉重地说:“师傅,您说的……我懂。部队有些事……特别是对待技术骨干,有时候确实……办法比较老。鹏子是块好材料,部队舍不得放,这也是对他技术的肯定。但这么一直吊着,不给个明确的说法,确实让人心里不踏实。
他话锋一转,语气更加诚恳:“咱们在这边干着急也没用,部队的事,咱们手伸不了那么长,打听也确实不合适。 但是,咱们可以想想鹏子以后的路。”
老吴抬起头,看着李成钢。
李成钢继续道:“您看这样行不行?等将来鹏子服役期满,真正要退伍回来的安置工作的时候,如果他愿意,想接您的班,进公安系统。 我跟咱们分局的赖副局长,还算能说得上几句话。到时候,我看看能不能帮着在中间牵个线、搭个桥,跟赖局推荐推荐鹏子。看能不能想办法把鹏子留在分局机关,或者找个好点的科室。 毕竟机关里学习机会多,接触面广,相对来说,也更容易有些进步的机会。总比一开始就下派出所摸爬滚打要强点。您觉得呢?”
这番话,李成钢说得很有分寸,既表达了愿意帮忙的诚意,又没有大包大揽,只是承诺“牵线搭桥”、“推荐推荐”,符合当时的人情世故,也给自己留了余地。
老吴听完,浑浊的眼睛里明显亮起了一丝希望的光。他自己在基层干了一辈子,太知道有一个好起点的重要性了。如果儿子真能进分局机关,那当然是求之不得的好事!
他激动地抓住李成钢的手,嘴唇都有些哆嗦:“成钢……这……这要是真能行……那可就……那可就是帮了鹏子大忙了!也去了我一块大心病啊!我……我替那小子先谢谢你了!”
“师傅,您看您,又见外了不是?”李成钢反手握住老吴粗糙的手,“鹏子就像我弟弟一样,我能帮上忙,肯定尽力。不过这事也得看机会和政策,咱们先心里有数,等鹏子那边有准信了再说。”
“哎!哎!我明白,我明白!”老吴连连点头,脸上的愁容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满满的欣慰和感激,“不管成不成,你有这份心,师傅我就记一辈子!来!喝酒!今天这酒,喝得痛快!”
看着师傅重新焕发精神的样子,李成钢心里也松了口气。虽然未来的事还充满变数,但至少给了老人一个切实的希望,减轻了他眼前的焦虑。这顿家常饭,终于又在温暖的氛围中继续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