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依旧像钝刀子割肉,但持续肆虐了几天后,似乎也疲乏了些许,卷起的雪沫少了些狠厉,多了点飘忽不定。十二月天的冷的要命,李成钢带着赵卫国和孙国庆,裹紧了身上的旧棉袄,踩着冻得邦硬的废渣,再次站在了小高炉空地的边缘。
连续四天的轮流值守,像一场无声的拉锯战。白天还好,无非是顶着寒风巡视,呵气成霜,手脚冻得麻木僵硬。最难熬的是漫长的寒夜,蜷缩在临时用破草席和木板搭的窝棚里,听着外面风掠过废弃高炉空洞的回响,寒意穿透的棉絮直往骨头缝里钻。更要命的是那份无形的压力——得罪人。他们挡住的不仅是觊觎煤块的阎家兄弟,还有黑暗中那些同样被冻得受不了、怀着侥幸心理想来碰碰运气的邻里街坊。每一次警惕的呵斥、每一次驱赶,都在寒风中留下隔阂和隐隐的怨气。赵卫国和孙国庆嘴上不说,但那紧抿的嘴唇和偶尔踢飞脚下冻土块的动作,都透着一股憋屈和不忿。
“李公安,这扯皮扯到啥时候是个头?”孙国庆搓着冻红的手,鼻子吸溜着,“再守下去,咱仨都得冻成冰溜子!家里老娘昨儿还叨叨,说我这脸冻得跟猴屁股似的!”
李成钢没说话,只是眯着眼望向空地入口的方向。他脸上也挂着疲惫,眼窝深陷,下巴上冒出了一圈青硬的胡茬。守夜不仅耗费体力,更耗心神。他何尝不知道得罪了人?尤其是在阎埠贵那种精于算计、又好面子的文化人眼里,自己恐怕已成了“无情”、“死板”的代名词。但这口子不能开,原则就是原则。他只是拍了拍孙国庆的肩膀,声音带着点沙哑:“快了,街道那边总得有个说法。”
仿佛回应他的话,一阵略显刺耳的引擎轰鸣声由远及近。一辆沾满泥泞的大卡车,吭哧吭哧地颠簸着开了进来,后面还跟着一辆人力板车和几个街道办的工作人员。
为首的正是街道王主任。她裹着厚厚的棉衣,带着顶雷锋帽,脸冻得通红,一下车就跺着脚,哈着白气,一边搓手一边朝李成钢他们快步走来,脸上带着明显的歉意和如释重负。
“哎哟,李公安,小赵,小孙!辛苦你们了!真是辛苦你们了!”王主任的声音带着点急促,语气充满了真诚的感激,“这几天可把你们冻坏了吧?唉,别提了!这扯皮的事儿啊,跟各部门掰扯得我嘴皮子都磨薄了!钢铁厂说这是街道购的燃料,归街道处理;街道说当初是按上面指示统一采购,归属权模糊;物资回收的又说这炭等级不高……掰扯来掰扯去,总算定下来,街道负责清理!归物资回收站统一处理!”
她说着,指挥着跟来的人:“快!快动手!手脚麻利点,把这堆煤和木炭都装上车拉走!一点别剩!”
看着工作人员开始挥舞铁锹和麻袋,熟练地将那些曾引来无数觊觎目光的“黑色金子”装上卡车和板车,李成钢三人心中那份沉甸甸的看守责任,终于缓缓卸了下来。寒风似乎也没那么刺骨了。
忙碌了一上午,空地终于被清理干净,只剩下那几个废弃的小高炉和冻得硬邦邦的废渣堆孤零零地杵在那儿。卡车和板车满载而去,空地上顿时显得空阔寂寥。
王主任松了口气,走到李成钢他们面前。她看了看三人冻得发青的脸颊和疲惫的神色,又看了看地上特意留下的三个鼓鼓囊囊的麻袋——每个麻袋约莫能装三四十斤中等块状的煤。
“李公安,卫国,国庆,”王主任语气诚恳,带着点不容推辞的意味,“这几天真是委屈你们了!大冷天的守着,还替我们街道担了不是。这点煤,不多,是我们街道一点心意,给你们三家分分,带回去添添炉火,暖和暖和身子!千万别推辞,这是我跟几个副主任商量好,专门从街道配额里挤出来感谢你们的!要不是你们尽职尽责守着,这点东西哪还能留到现在?”
赵卫国和孙国庆看着那三袋沉甸甸的煤,眼睛一下子亮了。这意外的“暖意”瞬间冲淡了几天积攒的委屈和倦意。冻僵的脸上露出了笑容,连声道:“谢谢王主任!谢谢街道!”
李成钢看着那袋煤,心里也是五味杂陈。这点煤,远不足以弥补几天的辛劳和得罪人的代价,但它代表的是一种认可,一种在最艰苦条件下,组织上对一线人员微小却实在的心意。他点点头,声音低沉但清晰:“谢谢王主任,您费心了。”
“应该的,应该的!”王主任摆摆手,又看了一眼那废渣堆,压低声音补充了一句,“至于那边堆着的渣土和废铁疙瘩,上头说了,开春化冻后再想办法清理。现在天寒地冻的,也没法弄。这几天晚上……咳,你们也甭守着了。那些废渣堆里的煤核儿,随他们去吧……”她话没说完,但意思大家都懂。废渣堆里的零星煤核,成了在严酷规则下留给居民们最后一点“合法”的求生缝隙。
“明白。”李成钢应道。这算是给紧绷的邻里关系留了一道微弱的减压阀。
李成钢扛着自己那份沉甸甸的麻袋煤,穿行在熟悉的胡同里。麻袋粗糙的纤维摩擦着肩膀,煤块的棱角隔着棉衣也能感受到那份坚硬实在的重量。这份重量压在肩上,也让他心里沉甸甸的踏实了些许。
回到四合院门口时,已是中午时分。院里静悄悄的,大概都缩在屋里躲寒。阎埠贵家的窗帘似乎动了一下,随即又归于平静。李成钢没在意,径直扛着煤袋走向自己家。打开冰冷的门锁,一股寒气扑面而来,屋里比外面好不了多少。他把煤袋小心地放在靠近门口、通风较好的墙角。看着这堆象征着“感谢”和“暖意”的黑色燃料,他疲惫的脸上露出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慰藉。
屋子清冷空旷。冰冷的炉灶,空荡的案板,都提醒着他此刻的形单影只。做饭?一个人对付,点炉子烧灶麻烦不说,与其在冰冷的屋里独自一人,不如……
他打定了主意。锁好门,裹紧棉袄,李成钢大步流星地朝派出所的方向走去。他需要向张所长详细汇报一下这几天的情况,包括煤的处理结果、街道的态度以及废渣堆的后续安排。更重要的是,派出所的食堂,此刻对他有着莫大的吸引力——那里有现成的热乎饭菜,有能驱散一身寒气。
推开所里的大门,一股混合着饭菜香、老旧纸张和淡淡煤烟味的温暖气息立刻包裹了他。熟悉的嘈杂声传来——电话铃声、谈话声,还有食堂方向隐约传来的锅碗瓢盆碰撞声。他没回办公室,径直走向所长室。轻轻敲了敲虚掩的门。
“进来!”张所长浑厚的声音传出。
李成钢推门进去。张所长正戴着老花镜伏案看文件,手边放着一个大号搪瓷缸,里面是冒着热气的茶水。见到李成钢,他摘下眼镜,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眉头微蹙:“哟,成钢回来了?瞧你这脸色,冻得不轻快啊!快坐,烤烤手!”他指了指墙角烧着小蜂窝煤炉子。
李成钢也没客气,凑到炉子边,伸出冻得有些僵硬的手指靠近那微弱却珍贵的蓝火苗,一股暖流顺着指尖蔓延。他简明扼要地将四天的值守、王主任带人来拉煤、处理结果、每人分得一袋煤的情况,以及关于废渣堆的后续安排都汇报了一遍,重点提到了守夜得罪邻里和民兵们的辛苦。
张所长认真地听着,手指轻轻敲着桌面。听到李成钢说“得罪人”时,他叹了口气:“得罪人?在所难免。咱们干这行的,讲原则就得预备着得罪人。但不是为得罪人而得罪人,是为保住更多人的利益,维护规矩。阎埠贵那儿……顶多背后念叨几句,他明事理,过一阵子就好了。至于你们两个民兵兄弟,”张所长端起搪瓷缸喝了一大口热茶,“受委屈了!不过这事儿办得地道!这份辛苦,所里和街道都记着呢!那袋煤,该拿,拿着不烫手!”
他又问了些细节,沉吟片刻:“废渣堆开春处理也好,现在天寒地冻没法弄。晚上不用守了,你们好好歇歇。至于街坊们翻煤核……王主任既然默许了,那就随他们去吧。这点生计,硬堵,反而失道。”
说完正事,张所长看着李成钢依旧带着疲惫的神色,话锋一转,语气带着长辈的关切:“还没吃饭吧?瞧你这风尘仆仆的样儿。赶紧去食堂!我让刘师傅给你下碗面”
“谢谢所长!”李成钢心头一暖。这正是他想要的。
“谢啥!快去吧”张所长笑着挥挥手。
李成钢来到食堂。午饭高峰已过,厅里空荡荡的,只有几个晚来的同事还在慢悠悠地吃着。掌勺的刘师傅正收拾着大灶台,看到李成钢进来,立刻露出笑容:“哟,成钢,回来啦!哦!张所长早交代了呀,我就给下面条!饿坏了吧?马上就好!”
刘师傅麻利地从下好了一碗面条。
“天冷,喝点热乎的顶饿!面汤我特意滴了几滴香油!咸菜丝自己添!”刘师傅把碗筷塞到他手里。
看着眼前热气腾腾、朴实却无比实的面条李成钢干净递了一根烟过去,说了一声谢谢!他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他大口大口地吃着心想肚子饿了果然吃啥都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