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八年四月三十日下午,春日的气息混合着办公室特有的纸张油墨味,弥漫在交道口派出所略显陈旧的砖瓦平房内。阳光透过高大的窗户,在磨得发亮的水泥地上投下斜长的光斑。
所里全员齐聚。民警已经换上了崭新的五五式夏季警服——洁白的斜纹布上衣和藏青色裤子,搭配着同样洁白的、帽箍上嵌着鲜红国徽的大檐帽,腰间扎着棕色的皮质武装带。白色为主色调的队伍,在略显昏暗的室内显得格外醒目和精神。长条椅坐得满满当当,后排几位年轻的同志靠墙肃立。气氛肃穆,鸦雀无声,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市声提示着外界的喧嚣。
张所长站在讲台前,手里捏着一份盖着鲜红公章的简报,眉头紧锁。他用略带沙哑却异常清晰的嗓音布置任务:
“同志们!”声音不大,却蕴含力量,所有人的神经瞬间绷紧,“明天,1958年5月1日,国际劳动节!也是人民英雄纪念碑揭幕的日子!这是新中国的丰碑,是无数英烈用鲜血和生命铸就的!是举国上下、亿万人民翘首以盼的大事!”
他目光如炬,扫过每一张面孔,确保每个人都接收到这份沉重分量。
“市局命令!所有分局、派出所,除必要值班警力外,全员上岗!目标区域——天安门广场及周边核心区域!我们的任务,就是确保揭幕仪式万无一失!一颗螺丝钉都不能松动!”他用力拍了一下桌子。
……………
……………
“吴德海、李成钢!”张所长点将。
“到!”听到点名,李成钢和师傅老吴立刻挺直腰板。
“你们俩负责广场东侧,南池子南口至王府井南口这一段外围巡逻警戒线!”张所长在地图上重重一点,“核心区域由解放军同志负责,我们的任务就是确保外围秩序井然,及时发现、处置任何可能的异常情况!要像梳子一样,一遍一遍地梳!眼睛瞪大点!耳朵竖起来!任何可疑的人、可疑的物,哪怕是一张飘得不正常的纸片,都要留心!我们是第一道屏障!明白吗?”
“明白!”两人齐声答道,声音洪亮。李成钢感觉手心微微出汗,崭新的白色斜纹布警服下,心脏有力地撞击着胸腔。
随后,刘指导员走上台。与所长雷厉风行的风格不同,指导员说话不急不缓,却字字叩击心灵:
“同志们,我们穿上这身白警服,头顶国徽,肩扛的就是责任!明天,我们守护的不仅仅是一场仪式,更是守护无数英烈的牺牲不被惊扰,守护亿万人民的敬仰不被玷污!想想战争年代牺牲的战友,想想我们当家作主的不易!这就是和平年代我们警察的战场!讲党性,更要讲良心!讲原则,更要讲温度!既要铁面无私维护秩序,也要对人民群众满怀热忱!记住,我们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力量,一种让好人安心、让坏人胆寒的力量!”
动员结束,所里立刻忙碌起来:检查武装带是否扎紧,确认白色大檐帽佩戴端正,熟悉地图方位点,明确突发情况的联络手势和路径,分发备用干粮和军用水壶。空气中弥漫着临战前的紧张与激动,崭新的白色制服在夕阳下泛着微光。
五月一日,凌晨四点。京城沉浸在墨蓝色的天幕下,启明星孤悬东方。李成钢和老吴已穿戴整齐,洁白的警服在夜色中格外醒目。他们蹬着自行车,顶着微凉的晨风,汇入由各路人马组成的、无声却浩大的洪流,驶向各自的岗位。
抵达指定区域——广场东侧长长的警戒线外围时,天色刚蒙蒙亮。眼前的景象让李成钢精神一震。
广场核心区域早已被严密控制。身着崭新五五式军装的解放军战士,如同一棵棵挺拔的青松,哨位精准,间隔均匀,刺刀在熹微晨光中闪着寒光,构成了一道不可撼动的钢铁屏障。
李成钢和老吴身着白色警服的身影,则在这道钢铁屏障的更外围,构成了第二道过滤网。此刻,四面八方涌来的群众已汇聚成海。工人、农民、学生、机关干部,穿着节日的盛装,脸上洋溢着喜悦和崇敬,手持白花或小旗,如潮水般涌向广场,又被外围的警戒线有序疏导分流。人声鼎沸,汇成一片巨大的嗡嗡声浪。
“小子,看好了,”老吴习惯性地想摸烟袋锅,又忍住,下巴朝解放军的防线努了努,“那是铁打的营盘。咱们这身白,”他拍了拍自己崭新的制服袖子,“就是外围的网眼。咱们眼神利落点,步子勤快点,就是给里面筛掉风险,给老百姓稳住阵脚。”
李成钢重重点头,双手习惯性地背在身后,身躯保持着警觉的松弛。他的视线像精细的梳篦:人群中表情异常亢奋或紧张的面孔;试图越过警戒线的莽撞身影;角落无人认领的包裹;脚下是否有可疑异物……耳朵则极力分辨着人声鼎沸中的异响——争吵、尖叫、不合时宜的口号。
时间在高度紧绷中流逝。五月的阳光很快变得炽热,无情地灼烤着白色的斜纹布警服。汗水迅速渗出,在后背和前胸洇开深色的汗渍,额头上的汗珠滑进眼角,带来刺痛。李成钢只是飞快地眨眼或用袖子蹭一下,视线片刻不离自己负责的区域。白色的帽子感觉愈发沉重,热气蒸腾。
每一次看似微小的处置,都在无形中加固着这条白色防线的稳定。太阳当空,广场中央的仪式开始。庄严的国歌旋律隐隐传来,随后是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浪。李成钢和老吴对视一眼,白色帽檐下都能看到彼此眼中的激动和自豪,但脚下的步子没有丝毫放松。核心区的欢呼越热烈,外围的白色身影越不能松懈。
正午的阳光毒辣辣地晒下来,崭新的白色警服早已被汗水反复浸透,紧贴在身上。持续数小时的盛大仪式终于落下帷幕。广播里宣布活动结束,解放军战士们依然纹丝不动,维持着核心区有序撤离。外围的压力骤增,人潮开始向四面八方涌动。
李成钢和老吴几乎同时长长呼出一口气,但身体依然保持着执勤姿态,疏导人流,防止踩踏。就在这时,一个年轻的民警从远处沿着警戒线外侧一路小跑过来,他同样穿着被汗水湿透的白色警服,胸口剧烈起伏,跑到李成钢和老吴面前停下,气喘吁吁但清晰地传达:
“吴师傅!李同志!分局命令!各外围巡逻组,任务结束!立刻撤回分局大院集合!”
“收到!”老吴大声回应,年轻通讯员点点头,转身又快步向下一个巡逻点跑去。
真正的疲惫感此刻才如潮水般席卷全身。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双腿沉重得像灌了铅,嗓子干得冒烟。白色警服湿漉漉地贴在身上,帽箍下的额发也被汗水黏成一绺绺。
汇合同分局的其他战友,大家互相看着对方满头大汗、白色制服沾着尘土、疲惫却满足的脸庞,都露出了无声的笑容。没人有多余的力气说话,默默蹬着自行车,跟随着队伍穿过喧嚣过后渐渐恢复平静的街道,回到了分局大院。
分局大院临时成了食堂。院中支起的几口大锅蒸汽缭绕,浓郁的、带着油香的葱花酱油味弥漫在空气中——是热汤面!筋道的面条,漂浮的青翠菜叶,汤面上点缀着珍贵的油星子!这对饥肠辘辘、精疲力尽的干警们来说,无异于仙露琼浆。
李成钢和老吴领到搪瓷大碗,盛上满满一碗热腾腾的面条。顾不上烫,也顾不上讲究,两人端着碗,在院子角落找了个背阴的花坛边沿,直接蹲了下来。阳光透过树叶缝隙,在他们湿透的白色警裤和沾满灰尘的黑皮鞋上投下斑驳光影。
“吸溜——”老吴迫不及待地狠狠吸了一大口面汤,烫得直哈气,却满足地喟叹,“舒坦!真他娘的舒坦到家了!”
李成钢也学着师傅的样子,顾不上烫嘴,大口吞咽起来。温热的汤水下肚,瞬间驱散了积攒的寒气,也熨帖了高度紧张后空空如也、隐隐作痛的肠胃。粗糙的面条嚼在嘴里,此刻显得无比香甜。汗水混着面汤的蒸汽,在他们额头凝结。师徒俩无言,只有吸溜面条和满足的呼气声,在这充满成就感的正午,显得格外踏实。
一碗热汤面下肚,那股深入骨髓的疲惫感似乎被驱散了大半。老吴把碗底的汤也喝得干干净净,响亮地打了个嗝,摘下白色大檐帽当扇子扇了扇风,看了一眼身边同样风卷残云结束战斗的李成钢,嘴角扯出一个难得的弧度:
“小子,今天…还行。没白瞎这身白皮(指警服),像个正经警察的样儿了。”
李成钢抬起头,咧嘴一笑,汗水在年轻却已显坚毅的脸上划出几道痕迹。阳光落在他身上,那身被汗水浸透、沾着尘土、不再崭新的白色警服,在经历了丰碑之下的洗礼后,仿佛闪烁着使命的光泽。他知道,这一天,守护的不仅仅是一个仪式,更是这份属于白色警服的荣光与沉甸。下班的时间到了,但此刻,疲惫而满足地蹲在花坛边晒太阳的师徒俩,只想多享受片刻这碗热汤面带来的、踏实无比的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