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四九城,朔风卷着细碎的雪沫,刀子似的往人脖领里钻。但再冷的天气也挡不住年关的滚滚热流。交道口派出所辖区的几条主要街道——鼓楼东大街、南锣鼓巷口、地安门百货周边——人流比往日陡增了好几成。穿着臃肿棉袄的人们拎着篮子、挎着布兜,凭着一张张宝贵的票证,在副食品店门口排出蜿蜒的长龙,只为那限量供应的带鱼、花生瓜子;百货商店的玻璃橱窗擦得锃亮,映着红彤彤的灯笼和对联,吸引着驻足的目光;胡同深处炸油饼、炖肉的香气丝丝缕缕飘散出来,勾得孩子们围着炉灶不肯走。喧嚣的叫卖声、急促的自行车铃声、熟人相遇的寒暄声……汇成一片属于年根的、躁动不安的交响。这片繁华之下,却成了“佛爷”眼中绝佳的“丰收季”——拥挤的人潮是天然的屏障,人们专注于年货的心思是最好的掩护。
交道口派出所不大的会议室里烟雾缭绕,气氛凝重。张所长把一叠报案记录重重拍在掉漆的会议桌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他眼窝深陷,显然也是连轴转没睡好,但声音依旧洪亮有力:
“都看见了?这才腊月十七!鼓楼大街扒窃报案比上月翻了一番!南锣那片儿,光丢粮票的就三起!”他锐利的目光扫过在座的所有人,最后落在老吴等几个骨干身上,“上面要求,全力保障人民过一个安稳年!年关就是战场!从今天起,全员压上街面!”
他手指用力点着墙上手绘的辖区地图:“重点!给我钉死了!鼓楼大街、地百(地安门百货)门前、各副食店排队点、南锣几个主要胡同口、还有104、107路公交站!老吴!”
“到!”老吴应声而起,腰板挺直。这位在基层干了近十年的老公安,脸上刻着风霜的皱纹,但一双眼睛却像鹰隼般锐利,仿佛能穿透人潮,直抵人心底的鬼蜮。
“你带成钢,再给你配两个机动组的,”张所长顿了顿,“便衣!给我扎进人堆里!别露相!拿出你们‘猎犬’的鼻子,把那些‘佛爷’给我嗅出来!着装巡逻组负责外围震慑,形成钳形!再让老百姓在咱们眼皮底下丢了过年的嚼谷,我这个所长,你们这些骨干,脸往哪搁?”
“明白!所长放心!”老吴的声音带着熬夜的沙哑,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他身边的李成钢,像一杆标枪般矗立着。这身高,即使在民警队伍里也极为醒目,宽阔的肩膀仿佛能扛起千斤重担。深蓝色的棉警服穿在他身上,硬朗的线条勾勒出扎实的体魄。他没有多余的话,只是重重地点了下头,紧抿的嘴唇和袖口下若隐若现、骨节分明的大手,无声地宣告着他的力量与决心。他这体格是震慑宵小最直接的资本。
“年关保卫战”正式打响。李成钢彻底成了师傅老吴的“影子”。天刚蒙蒙亮,师徒俩就裹紧棉大衣,揣上两个冰冷的窝头,一头扎进尚未完全苏醒、却已有人流汇聚的街巷。路灯昏黄的光线下,呼出的白气迅速消散在寒冷的空气中。暮色四合,甚至月上中天,才拖着仿佛灌满了铅的双腿,踩着咯吱作响的积雪回到所里。鞋底的花纹几乎要被磨平,脸颊被寒风刮得生疼,嘴唇干裂。
老吴的“反扒经”在实战中倾囊相授,每一课都鲜活而深刻:
“观其神”:副食店拥挤的队伍旁,老吴突然顿住脚步,用胳膊肘极其隐蔽地碰了下李成钢。眼神示意队伍中段一个穿着半新蓝布棉袄、缩着脖子的年轻人。“瞧见没?成钢,这位,‘眼神飘忽,脚跟虚’。别人都伸着脖子看柜台,惦念着那点定量,他却像耗子,目光尽在人家的口袋和挎包缝里钻,身子绷着,随时准备‘溜边儿’。这‘味儿’,错不了!” 李成钢凝神细察,果然发现那人看似排队,却不断调整微小步伐,寻找着“下手”的最佳间隙。
“辨其行”:104路公交站人挤人。老吴捏着嗓子,声音细微却清晰:“十点钟方向,灰棉猴儿那个,注意他右手。”李成钢看去,一个裹着臃肿灰色棉大衣的男人正努力往车门挤,右臂看似自然下垂贴着一位大娘的棉裤口袋,但手腕内侧却有极其细微、频率规则的颤动。“这叫‘摘挂’,手上功夫深的,刀片夹在指缝里,就这么蹭一下就开。沉住气,等他‘得手’,抓贼抓赃!” 李成钢屏息凝神,眼神如锁定猎物的鹰。那人手腕一翻,一个鼓囊囊的票夹瞬间落入其掌心。就在他身体后撤想溜的刹那,李成钢动了!高大的身躯爆发出惊人的速度,几个大步闪电般切入人群缝隙,铁钳般的大手精准地扣死了对方的手腕,力道之大让对方瞬间痛呼出声,票夹“啪嗒”掉在地上。“警察!别动!”低沉的喝声带着不容抗拒的威严。
“知其巢”:短暂的休整间隙,老吴叼着自卷的旱烟,指着地图上几个不起眼的角落——旧鼓楼大街拐角的废弃小屋后、某个半停工印刷厂堆煤渣的空地、护城河边的偏僻柳树林。“这些地方,暖和点的时候,就是那些‘佛爷’‘扎堆儿’的点儿。分赃、斗狠、传手艺、‘踩盘子’(踩点)。心里得有个谱,时不时过来‘清清场’,比大海捞针强。”
高强度、高警惕性的工作榨干了每一分精力。回到所里,常常是就着凉白开,狼吞虎咽地干掉早已凉透的窝头咸菜,脸都顾不上洗,倒头就睡。梦里似乎还回响着街市的喧嚣、老吴沙哑的指点以及扒手被制服时的哀嚎。
然而,身体的疲惫深处,一种温柔的牵挂却像藤蔓般悄然缠绕心间。他已经整整十多天没有见到简宁了。
上次见面,还是元旦后一个飘着小雪的傍晚。分局门口昏暗的路灯下,简宁裹着那条他熟悉的、洗得有些发毛的红围巾,小脸冻得煞白,鼻尖红红的。她从鼓囊囊的挎包里掏出一个油纸包,塞到他冰凉的大手里,是两块还带着微弱温热的烤红薯。“别光顾着抓坏人,把自己饿坏了。听说交道口那边最近不太平,你可得多加小心……”她的声音不大,却像暖流注入心田。他知道简宁在宣传科有多拼。临时工的身份像一块石头压在她心上。那些繁琐到极致的工作——刻写蜡纸时冻得通红僵硬的手指,独自在办公室赶写宣传稿的背影,布置会场时搬动沉重桌椅的纤细胳膊,甚至帮老同志们打热水、扫地……都为了那张珍贵的“转正表”。这不仅意味着每月多几块钱工资,更意味着身份的认可和未来的可能性。
“她转正的事……有信儿了吗?”这个念头像水底的泡泡,总在不经意间浮上水面。在巡逻间隙靠着冰冷的墙根喘息时,在深夜被冻醒望着天花板时,甚至在挤公交警惕观察人群的瞬间。他想听听她的声音,哪怕只是几句简单的问候。可每次回到所里,不是累得嗓子冒烟,就是赶上张所长召集开会分析案情,或者要整理当天的反扒记录。那台摆在值班室、笨重的黑色摇把电话机,他曾在值班室里,几次摸到冰冷的听筒,最终轻轻放下了话筒。就算接通了,他能说什么呢?一身尘土,满心疲惫,除了让她担心,还能给她什么?
这天下午,雪终于停了,但风更显凛冽。李成钢和老吴穿着便装,混在鼓楼东大街摩肩接踵的人群中,警惕的目光像探照灯般扫视着。忽然,李成钢的脚步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身体瞬间绷紧。隔着攒动的人头,在街对面一间新华书店略显冷清的橱窗前,他看到了那个日夜牵挂的身影——简宁。
她没戴帽子,乌黑的短发被寒风吹得有些散乱,裹紧了那件半旧的蓝色棉袄,红围巾在颈间打了个结。她正微微踮着脚,努力透过橱窗玻璃,仔细看着里面张贴的新书海报,神情专注,手里还捏着一个小本子和一支笔,似乎在记录着什么。冬日午后的阳光艰难地穿透云层,勾勒出她清瘦而认真的侧影。她似乎比上次见面更单薄了些,那股倔强的认真劲儿却丝毫未减。
一股混杂着心疼与思念的热流猛地涌上李成钢的心头,瞬间驱散了周身的寒气。他几乎是本能地想要穿过马路,走到她身边,轻轻唤一声她的名字,哪怕只是看一眼她因专注而微蹙的眉头舒展的样子。脚步刚欲抬起——
一只粗糙有力、布满老茧的大手,带着熟悉的烟味,沉稳地按在了他的小臂上。力道不大,却像一道无声的命令。
是老吴。李成钢猛地警醒!心脏骤然收缩。顺着老吴那看似随意扫过的目光方向,他瞳孔微缩——就在简宁身后约莫三五步远的地方,两个穿着同样臃肿灰棉袄、帽檐压得很低的男人,正不紧不慢地踱着步。他们的目光不是看向橱窗或行人,而是像无形的钩子,牢牢锁在简宁斜挎在身侧的那个洗得发白、此刻显得有些鼓胀的帆布挎包上!其中一个,右手看似自然地揣在袖筒里,但李成钢敏锐地捕捉到,那袖口边缘,几根手指正极其缓慢、隐蔽地向外探出……
职责与情感的钢缆在胸腔里剧烈地拉扯、摩擦!李成钢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停滞了一瞬。他几乎能想象到,如果那只肮脏的手得逞,简宁包里那些她熬夜刻写的宣传稿、视若珍宝的采访笔记、甚至省吃俭用攒下的粮票和钱……瞬间消失,会给她带来怎样的打击和惊慌。“宁……”这个字几乎要从他紧咬的牙关中冲出来。
然而,他那只已经微微抬起、迈向简宁方向的脚,却如同被无形的冰钉牢牢冻结在原地!他强迫自己做了个极深的、无声的呼吸,冰冷的空气像带着冰碴灌入肺腑,瞬间浇灭了那股冲动,让全身的神经重新绷紧到战斗状态。他的视线如同淬了冰的探针,死死锁定在那两只“黑手”上,身体的每一块肌肉都蓄满了力量,进入最专注的狩猎姿态。袖筒里的手指下意识地屈伸了一下——这是他动手前无意识的习惯。他不能惊动目标,不能在简宁面前上演抓捕的混乱场面,更不能让她陷入任何可能的危险!必须等待最完美的时机,确保赃物还在对方手上,确保简宁绝对安全,一击必中!
老吴微不可察地挪动身形,与李成钢形成了一个无形的夹角,堵死了可能的逃窜路线。他浑浊却锐利的目光扫过李成钢紧绷的侧脸,几不可见地点了下头,那是师傅对徒弟此刻选择的无言赞许,也是战友间无需言语的默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