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是那种能吞噬一切声音和光线的、具有实质重量的黑暗。孙阳感觉自己像一颗被遗忘在深海沟壑里的石子,唯一的感知是刺骨的寒冷正透过湿透的衣物,一丝丝地抽走他体内残存的热量。肺叶如同破旧的风箱,每一次艰难的呼吸都带着水汽和血腥味的灼痛。四肢早已麻木,仅凭着一股近乎本能的条件反射在机械地划水,动作迟缓得像是慢放的胶片。韩亮在他前方不远处,模糊的身影在头灯摇曳的光晕中时隐时现,像一盏指引幽冥的孤灯。白璃则如同一个无声的幽灵,始终缀在最后,她的存在本身就像这暗河的一部分,带着某种与周遭环境融为一体的沉寂。
意识在模糊的边缘徘徊。徐福那句以古篆刻就的警告——“贪长生者,终为墓奴”——如同附骨之疽,在他脑海里盘旋不去,与这一路走来目睹的惨烈景象反复叠加、印证。陈默被尸蟞寄生后扭曲蠕动的非人形态;振宇引爆炸药时那决绝如磐石的眼神,以及最后那声被轰鸣吞没的、或许包含着无尽嘱托的呐喊;还有刘胖子……刘胖子那混不吝的笑容,最后定格在浑浊水波中,用近乎蛮横的姿态为他们争取那几秒生机……这些画面碎片般闪过,冰冷而尖锐。他们,不,或许应该说是“我们”,孙阳苦涩地想,我们这些闯入者,无论初衷是贪图长生、追寻真相,还是被迫卷入,最终不都在这座巨大的死亡迷宫里,付出了难以想象的代价吗?我们是否早已在不知不觉中,被这座陵墓的诅咒所侵蚀,成为了它千年叙事中的一个血腥注脚,一种另类的“墓奴”?
就在他感觉最后一丝力气即将耗尽,冰冷的河水就要温柔地、永久地拥抱他时,前方韩亮的动作忽然出现了一丝变化。那不再是规律的前行,而是一种带着试探性的、向上的涌动!紧接着,一股微弱但确实不同的水流触感从侧面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向外的吸力。
“有出口!” 韩亮的声音透过水波传来,沉闷,却像一道惊雷劈开了孙阳混沌的意识!
求生本能如同被浇上汽油的余烬,轰然复燃!孙阳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跟随韩亮的轨迹,双腿猛地一蹬河床淤泥,身体像一支离弦的箭,朝着上方那未知的黑暗奋力冲去。
“哗啦——!”
一声破水而出的巨响,伴随着肺部贪婪扩张的刺痛感。不再是墓穴中混合着千年尘埃和汞蒸气的污浊空气,而是一种……一种带着泥土腥气、腐烂植物发酵味道,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属于山野间凛冽清晨的鲜活气息,猛地灌满了他的胸腔!这口气吸得太猛太急,呛得他弓起身子,发出一连串撕心裂肺的咳嗽,几乎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眼泪、鼻涕和冰冷的河水糊了满脸,狼狈不堪,但这种近乎痛苦的生理反应,却带着一种令人战栗的、活着的真实感。
他勉强睁开被水渍模糊的双眼,贪婪地环顾四周。他们似乎是从一个位于山体裂隙底部的暗河出口冲出来的。头顶不再是压抑的墓顶或幽深的甬道,而是一道狭窄的、如同被巨斧劈开的一线天光!那光芒是灰白色的,朦胧而微弱,是黎明前最深邃的黑暗即将褪去时的色彩,但它如此广阔,如此……自由!它洒在湿滑的、长满深绿色苔藓的岩壁上,映照出脚下浑浊的、打着旋儿的河水,也照亮了彼此脸上那劫后余生的、难以置信的神情。
孙阳手脚并用地爬上岸边一片相对干燥的卵石滩,身体彻底脱力,瘫软在地。粗糙的石头硌着身体,带来清晰的痛感,但他却从中感受到一种近乎奢侈的踏实——这是大地的触感,是远离了那些诡异机关和超自然威胁的人间的触感!他仰面躺着,大口大口地呼吸着,任由那冰冷而清新的空气洗刷着肺里残留的墓穴阴霾。每一次心跳都沉重而有力,撞击着胸腔,宣告着生命的存在。
他侧过头,看到韩亮已经半跪在不远处,正迅速检查着随身物品。水珠从他棱角分明的脸颊滑落,滴在岩石上,溅开细小的水花。他的眼神依旧锐利如鹰隼,警惕地扫视着这个陌生的环境,但紧绷的嘴角似乎微微松弛了一丝,透露出极细微的、如释重负的痕迹。那把跟随他多年的战术匕首还牢牢绑在腿上,但其他装备显然损失惨重。
白璃是最后一个悄无声息地上岸的。她的动作依旧轻盈得不像刚刚经历过一场生死逃亡,湿透的白色衣裙(或类似古装)紧紧贴着身体,勾勒出纤细却不失力量的轮廓。她没有像孙阳那样瘫倒,也没有像韩亮那样立刻进入戒备状态,而是静静地站立着,仰起头,闭上双眼,面向那一线天空。她伸出苍白的手指,轻轻拂过身边湿漉漉的岩壁,仿佛在感受着什么。是在感应此地残存的地脉之气?还是在与这座刚刚被他们惊扰、又即将发生剧变的山峦做最后的告别?她的侧脸在微光中显得异常静谧,甚至带着一种悲悯的神性。或许,对于这位守陵人后裔来说,逃离陵墓并非解脱,而是一种使命的终结,伴随着难以言说的复杂心绪。
短暂的寂静中,只有三人粗重的喘息声和暗河流水的潺潺声。一种巨大的、几乎令人晕眩的庆幸感,如同暖流般缓缓渗透孙阳冻僵的四肢百骸。他们做到了。他们从那个吞噬了振宇、可能也吞噬了刘胖子,埋葬了无数代贪婪者和牺牲者的地下魔窟中,活着爬了出来!祖父笔记中的线索,李教授的发现,黑鳞社的阴谋,守陵者的阻拦……所有纷繁复杂的线索,似乎都在这一刻,在这黎明的微光下,暂时画上了一个鲜血淋漓却又无比幸运的休止符。
然而,这片劫后余生的宁静,脆弱得如同晨曦中的薄雾。孙阳还没来得及细细品味这份生的喜悦,脚下的大地,便传来一阵极其细微、却足以让灵魂战栗的震动。起初像是错觉,但很快,那震动就变得清晰起来,从地底深处传来,带着一种沉闷的、不祥的轰鸣前奏。
韩亮猛地站起身,脸色瞬间凝重如铁。白璃也倏地睁开双眼,眸中闪过一丝前所未有的惊悸。
孙阳的心,猛地沉了下去。刚刚逃离地狱,难道又要面对另一场天崩地裂的劫难?重见天日,或许并非结束,而是另一场未知考验的开始。那来自地底深处的战栗,正预示着骊山积攒了千年的怒火,即将喷薄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