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时三刻。
你踏着与昨日分毫不差的步调再度推开了内室的门,扑面而来的清苦药味比昨日浓郁几分,一眼看去,有天光透过窗棂,在青玉地砖上切割出明暗交织的条纹。
景元此刻正靠坐在床头翻阅着一卷公文,听见门响后,他抬起眼,金瞳里漾开一点笑意。
“今日倒是准时。”
他放下公文,语气轻松,目光不着痕迹地在你手中的药箱扫过。
“将军今日气色尚可。”
你面色平静地走到榻边,一边这般说着,一边取出脉枕。
景元从善如流地伸出手腕,指尖在脉枕上微微蜷了蜷,笑着颔首,“托我们忌炎统领的福,景元感觉松快了不少。”
你:呵。
这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架势,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景元的主治医师是你这种早早就放下医术的武者,而非是医术全罗浮最优的那位龙女大人呢。
所以你没有应答这句客套话,伸手搭上他的腕脉,感受着其下虽比昨日稍稳却依旧虚浮杂乱的搏动,沉默的时间比昨日长了几息。
片刻后,你收回手,没有对病状多做评价,而是转头打开药箱,取出一只色泽沉黯的玄铁小罐。
“将军既已能处理公务…”你开启罐口,一股远比昨日浓烈数倍、霸道到令人舌根发紧的浊苦扑面而来。
神情淡淡,语气也淡淡。
——“想来身体已无大碍。正好,可试新方。”
景元脸上的笑僵了一瞬。
他看着你将罐中色泽深黑,质地粘稠的药汁缓缓倾入碗中——那药汁甚至在碗壁上挂住了厚重的一层,流动迟缓,如同化不开的浓墨——情不自禁得滚了滚喉结。
“……哦?”他面上波澜不惊,只拖长了语调,“是何新方?药性似乎……颇为峻烈。”
“良药苦口。”
你将药碗递至他面前,神情异常平静,碗沿氤氲的热气似乎带着沉甸甸的苦意。
“将军昨日既已示下,说明身体恢复神速,想来寻常温补之药也再难奏效。”
“此方名为——「砺神汤」,是为龙女大人特意为将军调整定制,药性更烈,于清除体内残余淤毒有奇效,也正合将军当下「进取」之势。”
景元垂眸,目光定定地那碗光是气味就足以让常人退避三舍的汤药上,唇角的弧度无声地拉平了一些,很显然是有些抗拒的。
他抬眼看向你,而你只是平静地回视,眼神里没有任何催促,也没有丝毫波澜,仿佛手中端的只是一碗清水。
景元:……
他沉默着,终是伸手接过药碗。指尖触及碗壁,是恰到好处的温热,但这温度此刻却仿佛带着某种无声的威慑。
“忌炎统领……有心了。”
他做了一个深呼吸,便不再犹豫,仰头将那碗「砺神汤」一饮而尽。
药汁入喉的瞬间,即便以景元的定力,喉结也几乎是抽搐般不受控制地剧烈滚动了一下。
他的眉心紧锁,握着空碗的指节因极度忍耐而微微泛白,那极致纯粹的苦味仿佛有形之物,从舌苔一路灼烧至胃腑,连呼吸都带上了铁锈般的涩意。他强压下喉头翻涌的呕意,额角甚至渗出了细密的冷汗。
你适时递上一杯清水。
他接过,迅速饮下大半,才勉强冲淡了口中盘踞不散的苦味,只是脸色依旧有些发白。
“如何?”你淡淡问道,抬手开始整理药箱,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景元长长呼出一口带着药苦的气息,将水杯放回案几,指尖在杯壁上轻轻敲了敲,再开口时,声音竟带上了一丝被苦到极致的哑:
“……啧,忌炎,你这方子……怕是连星神喝了,也要皱眉。”
你收起玄铁罐,语气依旧听不出情绪,“将军若遵医嘱,静心休养,自然无需受此「砺神」之苦。”
他低低笑了一声,带着点认栽的意味,揉了揉依旧发苦的眉心,“本将军……晓得了。”
你不应他,沉默着开始为他换药,动作依旧精准轻柔,一如昨日。绷带一层层解开,露出其下狰狞可怖的痕迹,你的指尖沾起清凉的药膏,细致地涂抹按摩上去,促进吸收。
整个过程,两人都再无言语。
直到你将最后一段新绷带仔细固定好,收拾好药箱,准备起身离开时,目光无意间落在了他略显苍白的唇上…
“……”
“明日会换回旧方。”你收回视线,转身时衣摆划过一道利落的弧线,“若将军……仍需「砺神」,我亦可再备。”
直到那抹青色消失在门廊尽头,景元才缓缓靠回软枕。他没忍住抬手掩唇咳嗽两声,那令人心悸的苦味犹在,可他却低笑着摇了摇头。
“当真是……一点也糊弄不得。”
……
刚踏出门槛,便见一少年人抱着剑守在廊柱旁,他眉眼间难掩连日守护的疲惫,连高挑的金色马尾都显得有些萎靡。
“忌炎大人。”彦卿见你出来,立刻端正行礼。
你停下脚步,目光在他略显青黑的眼底掠过。“将军已无大碍,不必过于忧心。”
彦卿闻言肩头微微一松,像是卸下些许重担,随即又抿了抿唇,“多谢大人。只是将军他……总不肯好好休息。”
你沉默片刻,应了一声嗯。
似是无意般,你从袖中取出一个素白的小纸包,纸包裹得方正,并无多余纹饰,只隐隐透出一点甜暖的奶香。
你将它递过去,“拿着。”
彦卿一怔,看着那纸包,有些茫然地接过,对你的称谓也变回了原来的,“先生,这是……?”
“浮羊奶糖。”你温和笑着,言简意赅,“独一份的。”
「独一份」三个字落下,含义便模糊起来。是独独给他彦卿的慰藉,还是……经由他手,独独给那位不遵医嘱的将军的?
你没有明说。
是自己留着,甜一甜紧绷的神经,还是转交景元,润一润那被「砺神汤」肆虐过的喉咙——这选择的权利,你交给了这心思澄澈却也敏感的少年。
彦卿捏着那包尚带体温的糖,指尖无意识地收紧,他抬眼望你,眸子里闪过一丝犹豫与挣扎。唇张了张,又抿了抿,最终却只是将纸包小心收进怀里,对你深深一揖,
“彦卿……明白了。多谢大人。”
你微微颔首,不再多言,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