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丹恒主动问了我名讳的笔画。”
你指尖捏着素白的酒盏,因并不怎么爱喝酒,酒量也寻常,只将杯沿轻轻碰过嘴唇,便放下了。
酒液在盏中晃了晃,映出檐角悬着的铜铃残影,风一吹,铃舌轻叩,声线细碎地落进神策府的暮色里,好空旷,好安静。
当下所处的石桌石凳就设在廊下,而往西再走三百步,是府门,门内那几级青石板阶梯,你至今记得——当年主动投身神策府时,曾在那里深深跪拜过。
你忽然带了些笑,侧头看向身侧的人。
“他的字迹很像前代龙尊……”你的话顿了顿,垂下眼,又补了句,“不如说,饮月君的字都是那般的,只是他始终固执得学着我的笔法。”
你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杯沿,釉色细腻,蹭过指腹时带了点温凉。
景元不知何时换了与你相同的坐姿,右肘支在石桌上,左手虚拢着自己的酒盏,指尖搭在杯口,姿态闲散。他凝视着盏中酒液,“几百年了……”
那语气轻飘飘的,近乎是叹惋。
他忽然笑了笑,抬眼望你时,眼底盛着些说不清的意味。
“他学你,你学他,倒像场轮回。”
“…您知道的,将军。”
你垂下眼,沉默片刻,语气依旧是惯常的一板一眼。
“我、与他,并没有正式有过什么师徒礼。”
记忆不自觉的飘回战场上的那一次真正的初见,你治疗深受重伤的军人,怎料敌方在这时候突入此处作为并没有攻击手段的医者,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一攻击袭上后背——而后,听见了水龙的呼号。
那龙尊持着击云枪破开敌阵悬在了阵前,衣袍飞扬,水色冲天,侧眸撇来时,眼尾的红与青色的眸是那样的绝艳,他当时是说了什么呢,啊,是“凌风,保护伤员”。
“当年像学他的枪…也是因为,于我而言,最精妙绝伦的枪法,就莫过于他的那一手、……”
那枪术实在是绝妙,每一次挥舞都会带起大片的倾倒,不消片刻便是敌军的全军覆没…最初照葫芦画瓢学着的,就是当时的那一套,甚至于如今自己最拿手的、杀伤力最大的那一击,也是将无形之风化作有形之龙——模仿他的苍龙濯世。
“而……他,也从未说过什么‘龙尊之传承不得由其他龙修习’的话,甚至还会来,教导一下我……”
或许有些醉了吧,不然怎会莫名其妙絮絮叨叨开始说起过往了呢,明明已经想过要闭口不谈了。然而眼前的景元,恰好窥见过半分过往的见证者…
那些夜间习枪,夜间练剑,互相对打、互称姓名,又互相畅笑着的日子…终究是因为,那一场场造化弄人,回不去了。
“…你知道这些的。”
你喃喃自语着,像是在说服自己,又像是在对景元确认。话音未落,便仰头将酒盏里仅剩的、只动过一点的酒液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却压不下眼底翻涌的涩意。
“咳、…咳……”
酒液入喉的辛辣还没散尽,你便听见石桌对面传来轻缓的动静。
抬眼正见景元将自己面前的酒壶拎起,清冽的酒液顺着壶嘴滑入你空了的盏中,溅起细小的酒花。
他没急着说话,直到酒盏快满时才收了手,指尖在壶身上轻轻擦了擦,而后将杯子往你这边推了推,距离近了些,像是要冲淡方才那点沉郁的气氛。
“怎么能不知道。”
他笑了笑,声音比刚才更柔和些。
“当年你在演武场学他枪法,被他抓个正着,不知怎么反倒比起试来,最后你输了半招,还嘴硬说「下次定能赢过你」——这些事,我可都从巡营的将士嘴里听过。”
你静静看着他不说话。他顿了顿,拿起自己的酒盏,却没喝,只是转着杯子看酒液里晃悠的檐角影子,避开你的视线。
“龙尊的传承于丹枫而言,从来不是「独属」,而是「值得」。”
“你能让他主动指点,甚至陪你对练,本就说明在他心里,你配得上那份枪法里的意气。”
风又吹过,檐角的铜铃响得更脆了些,像是在应和他的话。景元抬手揉了揉眉心,像是被酒意熏得有些倦,语气却依旧清晰。
“饮月之乱是过去的事了,可你学的枪、记的人,从来不是什么该埋起来的东西。”他指了指你放在桌下的手,“就像你现在握枪的姿势…还带着当年他教你的影子,这不是束缚,是念想。”
“……”
景元二字在唇齿间打了个转,就被你咽回了肚子里,你抬手扶着额头,指尖按了按发胀的太阳穴,做了个绵长的深呼吸。
“抱歉,将军,我失态了……”
对他稍微敬了一下,你又恢复了如常的微笑模样,抿了一小口酒。
“我们来继续聊丹恒的事情吧,……”
————————
“诶!说到丹恒——”
景元的语气莫名变得雀跃了一些,像是忽想起了什么趣事,他将一份鎏金令符啪地拍在石桌上,清脆的声响在寂静的庭院里格外分明。
“明日辰时三刻。”
他的指尖按住令符一转,那枚刻着云纹的令符便顺着石桌的纹理,稳稳推到了你眼前。
“带那小鬼去流云渡看星槎——就说本将军特许的「实地教学」。”
“……!?”
你瞪大了眼睛。
等等…若你没记错,丹恒作为丹枫的转世,在仙舟真正的判决文书下达之前,是被勒令不得踏出幽囚狱半步的,连日常活动都有专人照看,为何景元会突然特许他去流云渡?
你愣愣地看着桌前的令符,又抬眼看向景元,他却依旧是那副漫不经心的模样,唇角勾着理所当然的笑,仿佛只是随口安排了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不接吗?忌炎。”他指尖轻轻敲了敲石桌,目光落在你僵着的手上,语气里带着点似有若无的催促。
“……”
这是涉及仙舟高层对丹恒处置的隐秘,以你「忌炎」的身份,不能问,也不该问,既然是将军的命令,接过便是,不必纠结其他。
你深吸一口气,刚要起身行执礼,肩头却忽然被一件冰凉坚硬的物事抵住,低头一看,竟是景元腰间悬着的刀鞘。
“诶诶,做什么…”他轻轻把刀鞘往回一收,语气里带着点嗔怪的笑意,“此处仅你我二人,晚风正好,酒香也醇,何须这些繁琐礼节?”
“坐下来,陪本将军再饮一盏。”
“……是,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