冀州,高邑。
四世三公的袁氏府邸,即便是在这乱世之中,依旧是亭台楼阁,气派非凡。
然而,这份奢华却被一股浓得化不开的药味和压抑的死气笼罩。
袁氏当代家主,前任太尉袁逢,已是油尽灯枯。
卧房之内,袁绍身着素衣,恭敬地跪在榻前,向那个只剩下一副骨架的父亲,禀报着冀州各地的最新动向。
他的声音沉稳,带着一丝年轻人特有的锋芒。
“父亲,常山甄家,最近有些异动。”
“哦?”
病榻上的袁逢,眼皮微微动了一下,发出的声音轻如蚊蚋,仿佛随时都会断气。
“甄逸此人,近一个月来,以甄氏商行的名义,在冀州、并州等地,疯狂采购盐、铁、布匹,数量之大,远超常需。”
袁绍继续汇报,条理清晰。
“孩儿派人暗中跟查,发现其运输队每次行至太行山附近,都会被一股‘黄巾贼’劫掠。”
“奇怪的是,甄家商队每次都只派少量护卫,被劫后也毫无怨言,仿佛是主动送货上门。”
“更蹊跷的是,甄家最近开始在常山郡售卖一种名为‘红薯’的新奇粮食,货源似乎也与太行山有关。”
袁绍说完,静静地等待着。
他知道,自己的父亲虽然身体已经腐朽,但那颗脑袋,依旧是整个大汉最顶尖的存在。
长久的沉默。
只有袁逢那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声。
就在袁绍以为父亲已经睡去时,那双浑浊的眼睛,猛然睁开!
一道骇人的精光,从那双濒死的眼眸中爆射而出!
“咳……咳咳!”
袁逢剧烈地咳嗽起来,枯瘦的胸膛剧烈起伏,一旁的侍女连忙上前为他抚背顺气。
他摆了摆手,示意侍女退下,目光死死地盯着虚空,仿佛已经穿透了府邸的墙壁,看到了太行山深处的秘密。
“甄逸……反了。”
他的声音沙哑干涩,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决断!
“父亲?”袁绍一惊。
“还用问吗?”袁逢的呼吸急促起来,但思路却快如闪电,“盐、铁,皆是军国重器!黄巾贼寇被围困山中,最缺的就是这些!”
“所谓‘劫掠’,不过是掩人耳目的交易!甄逸,已经成了黄巾贼在外的钱袋子和补给队!”
“至于那什么‘红薯’……便是黄巾贼付给他的报酬!”
寥寥数语,便将整件事的脉络剖析得一清二楚。
袁绍恍然大悟,随即眼中闪过一丝狠辣:“父亲英明!孩儿这就调集人手,以通贼之名,将甄氏满门拿下!”
“糊涂!”
袁逢厉声喝道,又引发一阵剧咳。
他缓了口气,眼中闪过一丝老狐狸般的狡诈。
“现在动他,不过是杀了一个甄逸,打草惊蛇罢了。那太行山里的‘大贤良师’,既然能全歼卢植、董卓,就绝非等闲之辈,他还能再扶植起一个‘李逸’、‘王逸’!”
“一条养肥了的狗,要杀,也要等到他身上油水最足的时候!”
袁逢喘息着,下达了三条命令。
“其一,派人去买那红薯,不要管它味道如何,我要知道,此物亩产几何?是否可以作为军粮?我要关于它的一切!”
“其二,严密监视甄家,把他所有的生意往来,所有与黄巾的勾结证据,都给我牢牢钉死!但不要动他,让他继续为黄巾输血,让他这条线,把黄巾的底细都给我钓出来!”
袁绍连连点头,将父亲的话牢牢记在心里。
“其三……”
袁逢说到这里,脸上浮现出一抹病态的潮红,眼中闪烁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疯狂。
“以我袁氏之名,联合冀州所有世家豪族,颁布一道……法令!”
他一字一顿,声音里透着彻骨的冰寒。
“凡冀州境内,家中若有一人通黄巾,则满门连坐,一体处死!”
袁绍心中一凛。
这法令不可谓不狠毒,但似乎也只是常规手段。
他正要发问,却见袁逢嘴角咧开一个诡异的笑容,露出发黄的牙齿。
“但是……法令之后,要再加一条。”
“若家中有一青壮,主动参军,入我冀州郡兵者……可免一人死罪!”
“嗡!”
袁绍的脑袋里,仿佛被重锤狠狠一击!
他呆呆地看着自己病榻上的父亲,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他瞬间明白了这条法令背后,那堪称绝户的毒计!
天下流民,拖家带口,食不果腹。投黄巾,是为了有口饭吃,求条活路。
但现在,这道法令一出,就等于在所有流民的脖子上,架了两把刀!
你想全家投黄巾?可以!但只要黄巾一败,你全家老小,包括已经投靠的亲人,都会因为“连坐”而被官府清算,斩草除根!
你不想被灭族,唯一的办法,就是让家里的青壮去参军!
一个青壮参军,就能换取一个家人的“豁免权”。
如此一来,那些走投无路的家庭,为了活下去,必然会做出最理性的选择——让家中最有力的青壮,去投官军,换取功名和庇护;而把那些年老体弱、嗷嗷待哺的“累赘”,送去太行山,扔给黄巾军去养活!
这等于是在帮黄巾军“筛选”人口!
把最精锐的兵源,牢牢抓在自己手里!
把最沉重的负担,巧妙地甩给敌人!
此消彼长之下,黄巾军就算有再多的粮食,也会被这无数张吃饭的嘴,活活拖垮!
而冀州官军,却能兵源滚滚,越战越强!
好一招釜底抽薪!
这一刻,袁绍看着父亲那张枯槁的面容,心中再无半分悲戚,只剩下无边的敬畏与狂热。
这,才是真正的权谋!
“去吧……”
袁逢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重新瘫软在病榻上,双眼缓缓闭合。
“让那些反贼看看……什么叫世家底蕴。”
“让那个‘大贤良师’知道……在这冀州,谁,才是天。”
袁绍重重叩首,额头触地。
“孩儿……领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