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奖大会当天。
山城大剧院后台,一间被临时清空的独立化妆间里,空气压抑的灌满了铅汞,让人没法呼吸。
两把椅子,两个男人,一坐一站。
坐在椅子上的那个男人闭着眼,可那刀削的下颌线条,还有嘴角那抹冰冷的弧度,活脱脱就是从楚风脸上拓下来的模子。
一名戴口罩的化妆师屏着呼吸,拿最细的眉笔,小心翼翼的在那张脸上画着什么。他的动作轻柔的像在拆解一颗世界上最精密的炸弹,额头的汗珠顺着眉角滑下来,他却连擦都不敢擦一下。
因为旁边站着的那个男人,气场太恐怖了。
那是个穿笔挺中山装的中年男人,什么也没做,就安静的站那儿,跟一尊没生命的雕像一样。可他身上那股子能吞噬光线的阴鸷劲儿,让整个房间的温度都凭空低了好几度。
这股气场,正是军统谍王戴笠的招牌。
他的目光落在化妆间角落的另一把椅子上。那儿坐着另一个身材相仿的男人,也在进行最后的伪装。
这两个从军统最深死牢里精挑细选出来的死囚,为了得到一个痛快的死法还有一笔能让家人后半生无忧的抚恤金,已经经过了半个月的魔鬼训练。
他们不再是自己,而是楚风和戴笠的影子。
走路时身体微微左倾的习惯,抽烟时手指轻弹烟灰的频率,还有眼神里那恰到好处的轻蔑跟阴沉,每个细节都被打磨到了极致。
今天,他们就是最完美的演员,要代替真正的主角,登上那座为他们准备好的死亡舞台。
戴笠的眼神幽深如潭,看不出任何情绪。
他很满意。
这出请君入瓮的大戏,所有演员都已就位。
……
与此同时,山城一处普通民居小院里。
王启年在穿衣镜前,反复整理自己那浆洗的笔挺的衣领。他的动作一丝不苟,像在进行一项神圣的仪式。
镜子里的脸有些苍白,一双眼睛却烧着狂热跟恐惧混合的诡异光芒。
激动跟畏惧,两种极端的情绪像两条互咬的毒蛇,在他胃里疯狂翻腾,搅的他想吐。
一想到神风伟业,一想到自己将亲手为帝国扫清最大障碍,为整个战局立下不世之功,他的血液就忍不住沸腾。田宫将军许诺的黄金地位,还有那个远在东瀛的新家庭,所有一切都像最诱人的毒品,刺激着他早已被贪婪腐蚀的神经。
可一想到那场惊天动地的爆炸后,自己未知的命运,还有那个叫活阎王的男人的恐怖手段,一股深入骨髓的寒意又瞬间把他冻住。
他亲眼见过被从阎王殿里抬出来的尸体,没一具是完整的。他听说过那些比地狱还可怕的审讯手段,能让最坚定的勇士哭喊着出卖自己的灵魂。
万一……万一失败了……
王启年不敢再想下去,他猛的摇了摇头,想把那张冰冷又带着审判意味的脸从脑海里甩出去。
“今天要去参加嘉奖大会,是得穿的精神点。”
一个温柔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打断了他的胡思乱想。
王启年的妻子端着一碗面条走了进来,刚煮好的,卧着两个金黄荷包蛋,脸上是贤惠又满足的微笑。
她自然的伸出手,给王启年抚平衣领上最后一丝褶皱,柔声叮嘱:“事情再忙,也要记得按时吃饭。你胃不好,别总是饿着。”
王启年的身体不易察觉的僵了一下。
他不敢去看妻子那双清澈又满是关切的眼睛,怕从里面看到自己的肮脏跟卑劣。那双眼睛太干净了,干净的能照出他灵魂里所有污秽。
院子里,传来了他五岁儿子背诵九九乘法表的稚嫩童声,清脆悦耳。
那是他未来的希望,也是他走向深渊的借口之一。为了让妻儿过上更好的生活,他告诉自己,一切都是值得的。
可这会儿,妻子的温柔跟儿子的声音,却像两把刀,在他心脏上反复拉扯。
他低下头,狼吞虎咽的扒了两口面条,滚烫的面条灼烧着他的食道,他却没感觉。
“知道了,你也一样,照顾好自己和孩子。”他含糊应了一声,声音因为心虚有点沙哑。
说完,他逃也似的放下碗筷,快步朝门口走去。
“路上小心!”妻子在他身后柔声喊。
王启年没回头,胡乱摆了摆手,几乎是落荒而逃。
走出家门,巷口阳光有点刺眼。
清晨的市井满是鲜活的烟火气,卖豆浆油条的小贩在高声吆喝,刚出笼的包子散发着诱人香气,还有几个孩童光着脚丫在巷子里追逐打闹,清脆的笑声传出很远。
这片土地,这些人民,正是他即将亲手推入火坑的对象。
“哟,启年兄,今天可真精神啊!”
隔壁院子的邻居老张扛着扁担出门,见到他,热情的拍了拍他肩膀,咧嘴露出憨厚笑容:“这是要去参加什么大喜事?看你这身打扮,肯定是要高升了!”
喜事跟高升,这两个词像两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王启年的心脏。
他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含糊摆了摆手算作回应,脚步却更快了。
这种来自日常生活的温暖,跟他即将进行的让山城血流成河的滔天罪恶,形成了剧烈又讽刺的反差。
这一瞬间,他内心恍惚了一下,有点动摇了。
他所追求的伟大事业,所憧憬的黄金跟地位,真的值得他毁掉眼前这一切吗?毁掉这个贫穷却安宁的早晨,毁掉邻居老张憨厚的笑脸,甚至……毁掉自己温柔的妻子还有牙牙学语的儿子?
但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就被更强烈的狂热跟无法回头的决绝所取代。
开弓没有回头箭。
他已经在这条路上走了太远,背负了太多,除了闭着眼睛一条道走到黑,他别无选择。
他坐上等在巷口的黄包车,对车夫报出山城大剧院的地址。
车轮滚滚向前,把身后的市井跟阳光远远甩开,也像要把他的人性彻底碾碎。
王启年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
清晨的微风吹在脸上,却冰冷的像刀子。
他的右手,无意识的抚上左边袖口的第二颗袖扣。
那是一颗纯金打造又雕刻着繁复花纹的袖扣,看起来平平无奇,却比一百颗手榴弹还要致命。
里面,藏着整个天谴计划的起爆器。
冰冷的金属触感,让他纷乱的心绪平复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即将掌控无数人生死的病态快感。
黄包车平稳前进,载着他,奔赴一场决定无数人命运的盛大演出。
妻子那张温柔似水的脸庞,还有邻居老张那张热情憨厚的笑脸,在他脑海中交替闪过,最后,都被一场冲天而起的辉煌壮丽的毁灭之火彻底吞噬。
他此生最盛大的演出,即将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