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神体辐射
地下室的空气像是凝固的铅，沉重地压在张川的胸口。惨白的应急灯光下，漂浮的尘埃颗粒在光束中无所遁形，如同悬浮在时间里的微小幽灵。他蹲伏在巨大的青铜鼎前，鼎身冰凉，触手生寒，上面缠绕的饕餮纹在微弱光线下蛰伏着，散发出一种古老而压抑的威严。空气里弥漫着灰尘、陈年消毒水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类似金属烧灼后的淡淡焦糊味。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地下深处特有的阴冷潮湿，仿佛能钻进骨髓。
这尊鼎是昨夜突袭行动中，从“永泰集团”名下一处废弃仓库最深处拖出来的战利品。它沉重得不似凡物，仿佛从时光深处直接搬运至此。张川戴着特制防割手套的手指，正小心翼翼地沿着鼎口内壁一寸寸摸索。指尖传来的触感粗糙而冰冷，带着青铜特有的厚重。然而，当他的指尖滑过靠近鼎腹底部某处区域时，触感骤然变得不同——不再是光滑的青铜，而是极其细微、略带酥松的颗粒感，仿佛沾附了一层极细的粉末。
他立刻屏住呼吸，身体前倾，将头戴式强光检查镜的角度调整到最佳。一束集中的冷白光精准地打在内壁那片异常区域。光线之下，一层薄薄的、灰黑色的物质附着在青铜原色上，质地松散，像某种矿物碾碎后的残余。张川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半拍。他从随身携带的物证盒里取出一个无菌的扁平采样铲和特制的密封袋。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一件稀世珍宝，铲尖小心翼翼地刮下少许粉末，粉末落入透明袋中，在灯光下呈现出一种黯淡的灰黑色。
“石墨？”一个念头本能地闪过张川的脑海。但随即被他否定。这粉末的色泽、质地，特别是它所附着的位置——青铜鼎内壁，一种专门用于祭祀的礼器核心区域——都显得异常古怪。
他直起身，活动了一下因长久保持同一姿势而有些僵硬的脖颈，目光扫过这间临时充当证物分析室的核医疗中心地下室。巨大的铅门隔绝了外界，空气循环系统发出单调的低鸣。林见远正靠在一张堆满旧档案的金属桌旁，手指快速地在笔记本电脑上敲击，屏幕的冷光映着他略显疲惫却异常专注的侧脸。陈克非则在房间另一头，背对着他们，专注地在一面白板上梳理着错综复杂的线索：纵火案时间线、骨灰调包案涉案人员、缅甸走私链的关键节点……他的背影挺直，带着刑警特有的利落和警觉。
“喂，老张，”林见远头也没抬，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那口大锅看出啥名堂没？别是古代哪个大厨炖汤没刷干净锅底吧？”他试图用惯常的调侃驱散地下室里令人窒息的沉闷，但语气里却没什么笑意，反而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他敲击键盘的手指停了下来，终于抬眼看向张川这边。
张川没理会他的玩笑，眉头紧锁，将那袋粉末举到眼前，对着强光仔细观察。灰黑色的粉末在光线下毫无生气。“不太对劲。”他沉声道，声音在空旷的地下室显得有些沉闷，“附着在鼎腹内壁，质地松散，颜色灰黑……不像普通的祭祀残留物。”他顿了顿，抬眼看向林见远和陈克非，“更不像烟灰。”
陈克非闻声转过身，锐利的目光立刻锁定了张川手中的证物袋。“什么位置？”他言简意赅。
“鼎腹内壁，靠近底部。”张川回答，同时将袋子递过去。
陈克非接过，隔着袋子捏了捏，又对着灯光看了几秒。“质地是有点特殊。不像有机质燃烧后的灰烬。”他递给走过来的林见远，“更像是某种矿物粉碎物，或者……工业粉尘？”
林见远也仔细看了看，耸耸肩：“这方面你俩是专家。我只管它能不能写个吸引眼球的标题——‘千年古鼎惊现神秘黑粉，邪教祭祀暗藏核阴谋？’ 怎么样？”他试图再次活跃气氛，但看到张川和陈克非严肃的表情，后面半句的音量明显低了下去。
“工业粉尘出现在这种地方，本身就是最大的反常。”张川没接林见远的话茬，他的思路飞快运转，从邪教研究的角度切入，“教派典籍里，对祭祀器皿的洁净要求近乎苛刻。任何不洁之物混入，都被视为对神灵的亵渎，会招致毁灭性的灾祸。”他指了指青铜鼎，“这尊鼎，如果真是他们核心祭祀所用，内壁绝不可能容许这种不明物质残留。除非……”
“除非它本身就是仪式的一部分。”陈克非接口道，眼神锐利如鹰，“或者，是某种意外留下的痕迹，而这意外，很可能就是我们要找的关键。”
张川点头，这正是他所想的。他走回鼎边，再次俯身，将强光检查镜对准那片区域，这次观察得更为仔细，几乎要将脸贴上冰冷的青铜。他的手指在粉末边缘轻轻刮擦，感受着那细微的颗粒感与下方青铜质地的差异。然后，他注意到粉末覆盖下，青铜内壁的色泽似乎也与周围略有不同，在强光直射下，隐隐透出一种极其细微的、难以察觉的……幽蓝反光？这反光极其微弱，转瞬即逝，若非他全神贯注几乎会以为是错觉。
“林见远，”张川突然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你之前从火灾现场带回来的土壤样本分析报告，放射性同位素异常指向哪里？”
林见远愣了一下，随即在电脑上快速调阅文件：“报告在这儿。铯-137异常偏高，远超环境本底值。污染源指向……就是这里，废弃的核医疗中心，特别是涉及放射源存储和处理的区域。”
铯-137。这个词如同冰冷的钢针，刺入张川的脑海。一个被尘封已久的专业名词骤然跳了出来——石墨减速剂。在早期的核反应堆中，高纯度的石墨被用作中子减速材料。如果反应堆出现泄漏或事故，石墨粉末很可能成为放射性污染物的载体……
一个近乎惊悚的念头瞬间攫住了他。他猛地直起身，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他顾不上解释，大步走向角落那个沉重的铅防护箱。输入密码，打开厚重的箱门，里面存放着反邪教办多年来搜集的关于“九曜重生教”及其各种前身、变种的核心资料，其中就包括一些秘不外传的教义典籍影印本和内部研究报告。
他快速翻找，手指因为急切而有些微颤。纸张特有的气味混杂着铅箱的金属冷气涌入鼻腔。终于，他抽出一本封面印有扭曲火焰图腾的厚厚卷宗，迅速翻到中间一页。纸张泛黄，上面是竖排的繁体字和晦涩的宗教图符。他的目光急切地扫过那些关于“神迹降临”的描述段落，最终死死定格在一行字上：
“……神君驾临，威光赫赫，凡躯不可直视。凡近圣者，肌肤必现赤红灼痕，状如神吻，乃通神之印记，名曰‘圣痕’……”
“圣痕……”张川喃喃自语，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升。他立刻掏出手机，手指飞快地在专业医学文献库中搜索。屏幕的光映亮了他凝重而苍白的脸。片刻后，他找到了——核事故医学图谱中，铯-137强β射线外照射引起的急性皮肤放射损伤图片。图片清晰地展示着：皮肤红斑、水疱、溃疡坏死……那形态，那演变过程，与他手中卷宗里描述的所谓“圣痕”、“神吻”，竟然有着令人毛骨悚然的相似！
“陈克非！林见远！”张川的声音因为激动和寒意而有些变调，他举起手机屏幕，将那张触目惊心的放射损伤图片展示给他们看，另一只手则指着卷宗上关于“圣痕”的描述，“看这里！所谓的‘圣痕’，不是什么神灵赐福的印记！这就是铯-137强辐射造成的皮肤烧伤！教义里记载的‘神降临处有灼痕’，根本不是什么神迹显灵，而是核辐射泄漏事故造成的伤害！”
地下室里瞬间死寂。应急灯管发出轻微的嗡鸣，成了此刻唯一的背景音。林见远脸上的调侃彻底消失，只剩下震惊。他凑近屏幕，又低头看看张川摊开的卷宗，反复对比，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这……你是说，他们膜拜的‘神迹’，其实是……辐射病？”
陈克非的反应更为直接。他一步跨到张川面前，目光如电，锐利地扫过手机图片和卷宗文字，脸色阴沉得可怕。“‘圣痕’……是辐射伤？”他的声音低沉，带着压抑的怒火，“他们把核泄漏事故的受害者痛苦，包装成接近神灵的荣耀印记？甚至可能……诱导信徒去主动接触辐射源？”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指节发出轻微的声响。这个发现剥开了邪教最伪善也最残忍的一层表皮，将血淋淋的真相暴露在惨白的灯光下。
张川沉重地点点头，胸腔里仿佛堵着一块铅。“没错。这是对受害者最恶毒的亵渎，也是控制信徒最卑劣的手段。想象一下，当一个信徒身上出现这种‘圣痕’，在教义的洗脑下，他不会认为自己遭受了可怕的辐射伤害，反而会坚信自己被神明选中，获得了无上荣光！这会让他们更加狂热，更加不顾一切，甚至主动去寻求这种‘神迹’降临！”
他走到青铜鼎前，指着内壁上那层灰黑色的粉末：“而这东西，很可能就是高放射性石墨粉末！是核反应堆减速剂！它出现在这尊祭祀用的青铜鼎里，绝非偶然！鼎，是沟通神明的礼器。在里面放置高放射性的石墨粉末……”张川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一个更可怕的猜想在他脑中成形，让他不寒而栗，“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们可能在进行某种极其危险的仪式，试图主动‘召唤’或者说……‘制造’这种所谓的‘神迹’！让‘圣痕’在信徒甚至祭品身上显现，作为某种‘通神’的标志或者……仪式的必需品！”
“妈的！”林见远忍不住骂了一句，脸色发白，“这帮疯子！他们是在玩火自焚！不，是在拉着所有人一起陪葬！”
陈克非的眼神已经冷得像冰。他走到白板前，拿起红色记号笔，在代表“九曜重生教”核心教义的方框旁边，重重地写下“核辐射”、“铯-137”、“石墨粉末”、“圣痕=辐射伤”几个词，并在它们之间用力地画上连接线和巨大的惊叹号。红色的线条在白板上显得格外刺眼。
“确认这粉末的成分和放射性！”陈克非斩钉截铁地对张川说，语气不容置疑，“立刻！如果真是高放石墨……我们必须重新评估整个案件的危害等级！”他的目光扫过地下室厚重的铅门，似乎在估算着这扇门能否真正隔绝可能存在的致命威胁。
张川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震撼和寒意。他明白陈克非的意思。他拿出更专业的辐射检测仪——一个灵敏度远超普通盖格计数器的手持式谱仪。仪器启动时发出轻微的蜂鸣。他小心翼翼地将探头靠近青铜鼎内壁，特别是那片附着灰黑粉末的区域。地下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林见远和陈克非都屏息凝视着张川手中的仪器。
读数在屏幕上飞快跳动，绿色的数字不断攀升，最终稳定在一个远高于环境本底、但尚未达到急性危险阈值的数值上。张川松了口气，但眉头并未舒展：“读数偏高，确认有放射性沾染，主要来自铯-137，与火灾现场土壤样本和之前的分析吻合。活性强度……属于需要专业防护处理的污染源级别，但短时间内不会造成急性伤害。”他顿了顿，补充道，“不过，如果长期、近距离接触，或者……通过某些途径摄入体内，后果不堪设想。”
“摄入？”林见远的脸色又难看了几分，“你是说……”
“教义里有没有关于‘圣餐’的记载？”陈克非突然插话，他的思维总是直指核心，“比如，让信徒分食某些……特殊的东西？”他锐利的目光再次投向张川手中的卷宗。
张川的心猛地一沉。他迅速翻动卷宗，纸张哗哗作响。很快，他停在了一页描述祭祀高潮场景的地方。上面用狂热的笔触写道：
“……圣火熊熊，涤荡凡尘。释比持圣器，引神泉甘露，分飨信众。饮此圣水者，涤除旧秽，灵台洞开，得见神明真容，获赐无上慧眼，洞察幽冥，预见吉凶……”
“神泉甘露……得见神明真容……获赐无上慧眼……”张川逐字念出，声音干涩，后背的寒意越来越重。他抬起头，看向陈克非和林见远，眼中充满了惊骇，“有！他们有一种所谓的‘圣餐’仪式，饮用所谓的‘神泉甘露’，据说能开启天眼，看到神明，预见未来！如果……如果这‘神泉甘露’里掺入了……”
“掺入了溶解有铯-137或者其他放射性核素的水？！”林见远失声叫了出来，脸上血色尽褪，“喝了那玩意儿，短时间内可能真会产生幻觉，看到‘神迹’，那是因为辐射在摧毁他们的中枢神经系统！所谓的‘开天眼’，根本就是辐射病引发的谵妄和精神错乱！这帮天杀的畜生！”他猛地一拳砸在旁边的金属档案柜上，发出“哐”的一声巨响，在寂静的地下室里久久回荡。
陈克非的脸色已经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走到张川面前，指着卷宗上那段关于“圣餐”的文字：“找到它！无论这‘神泉’是什么，在哪里制备，必须立刻找到并控制源头！这已经不是普通的投毒，这是大规模、有预谋的放射性谋杀！”
张川用力点头，感到肩上的压力前所未有地沉重。他合上卷宗，目光再次落回那尊沉默而诡异的青铜巨鼎。鼎腹内壁的灰黑粉末在灯光下像一块丑陋的伤疤。就在这时，他随身携带的平板电脑屏幕突然亮起，发出“滴”的一声提示音，打破了地下室凝重的死寂。
是物证技术科发来的加急报告，关于那本在“深渊镜阵”VIp包厢里找到的、属于他父亲的、写满诡异符号的硬壳笔记本的最新分析结果。张川点开报告，目光飞快地扫过前面的光谱和材质分析，直接跳到最后的技术复原结论部分。
结论只有短短几行字，却像一道闪电劈中了他：
“……经多光谱成像及笔迹压痕深度分析，确认原文为：‘申时三刻，阴极生煞，需引天雷亟之，破其……’
其中，‘亟’字墨迹有异常重叠与涂抹。深层压痕显示，该处原书写字迹为‘电’字部首，后被强行改写为‘亟’……”
“‘申’……‘电’……”张川下意识地念了出来，心脏骤然缩紧。父亲笔记本上那个被强行修改的“电”字部首，像一把冰冷的钥匙，猛地捅开了他记忆深处某个尘封的闸门！
“轰隆——！”
一声沉闷的、仿佛来自大地深处的雷鸣毫无征兆地穿透了厚厚的土层和铅门，在地下室狭小的空间里隐隐滚动。声音并不响亮，却带着一种沉重的、令人心悸的穿透力，仿佛巨兽在深渊中的低吼。
应急灯光猛地闪烁了一下，如同垂死者最后的心跳。地下室瞬间陷入更深的昏暗，随即又挣扎着亮起，但光线似乎比之前更加惨淡、摇曳不定。铅门也仿佛被这来自地底的声音撼动，发出极其轻微、却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
在这突如其来的、带着不祥意味的雷鸣和灯光异动中，张川猛地抬起头，脸色在明灭的光线下异常苍白。他眼中之前的惊骇被一种更深的、近乎恐惧的了然所取代。
“天雷亟之……‘亟’是改的……原字是‘电’！”他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目光越过青铜鼎，死死盯住地下室那扇通往更深处的、锈迹斑斑的沉重铁门。那是通往核医疗中心核心处理区，包括可能存在的高放废料存储间的方向。
“不是亟！是电！引天雷亟之？不对！他原意写的是——引天‘电’亟之！”张川的声音陡然拔高，在压抑的地下室里显得格外尖锐，“雷击仪式！他们要用高压电流！在这里！完成某种最终的步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