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功宴的喧嚣与酒气,如同潮水般退去,留下的是一地狼藉和深入骨髓的疲惫。
赵铁河喝得酩酊大醉,被王虎等人搀扶回房,鼾声如雷,似乎要将这些年积压的郁结尽数吐出。石猛则早已回到他惯常的角落,蜷缩着沉沉睡去,庞大的身躯在睡梦中偶尔抽搐,仿佛仍在与体内的某种力量搏斗。
秦昭没有睡意。
他独自一人坐在偏房那盏昏暗的油灯下,就着冰冷的茶水,仔细擦拭着那柄从黑风寨匪徒手中夺来的弯刀。刀身上的血迹早已洗净,映出他沉静却隐含锐利的眼眸。白日里的热血与欢庆冷却后,理智重新占据上风。
【灵性感知】带来的那丝若有若无的寒意,以及沈厉那冰冷的窥视感,如同细小的冰刺,始终扎在他的心头。
黑风寨的报复是明枪,玄天司的注视是暗箭。而他们这支刚刚拼凑起来的队伍,看似赢得了一场胜利,实则依旧脆弱不堪。
“必须更快地变强,了解更多…”秦昭指尖拂过冰冷的刀锋,心中念头急转,“不能只被动应对,必须主动寻找线索,掌握先机。”
他想到了衙门里那间堆满灰尘的卷宗室。那里存放着栖霞城历年来的大小案牍,其中或许就隐藏着关于黑风寨、关于玄天司、甚至关于这个世界更深层诡异的蛛丝马迹。
但卷宗浩如烟海,他一人之力,短时间内根本无从下手。
他的目光投向房间另一角。
张牧之也没有睡。庆功宴上,他浅尝辄止,此刻正就着油灯微弱的光芒,小心翼翼地整理着从永济仓鼠王巢穴带回的那些黑色矿石和诡异骨片,神情专注,嘴里还念念有词,似乎在对照着某本古籍进行辨认。
“张兄。”秦昭开口。
张牧之吓了一跳,手中的骨片差点掉落,见是秦昭,才松了口气:“秦…秦兄,还没休息?”
“心中有些疑问,难以安眠。”秦昭走到他身边坐下,“张兄,你博闻强记,可知晓我们栖霞城巡捕房,以往可曾处理过与黑风寨,或是…与玄天司相关的卷宗?”
“玄天司?”张牧之愣了一下,推了推并不存在的眼镜,蹙眉深思,“玄天司地位超然,直接听命于朝廷与陛下,处理的多是涉及妖邪诡秘、或是动摇国本的大案要案…我们这边城小衙,如何能与之产生瓜葛?卷宗里应是绝无记载的。”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不确定:“至于黑风寨…倒是有些零星记载。多是些商队被劫、农户遭掠的报案记录,但最后大多不了了之…毕竟,黑风山险峻,寨中悍匪凶顽,以前衙门…并无剿匪之力。”他说得委婉,但意思很明显——以前的衙门根本不敢去惹黑风寨。
秦昭闻言,并不意外,但眉头却皱得更紧。玄天司高高在上,黑风寨积威已久,这看似合理的现状,却让他感觉像是一潭深不见底的死水,表面平静,底下却可能藏着噬人的淤泥。
“不过…”张牧之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迟疑道,“秦兄若真想查些旧事…或许…可以从一些看似无关的悬案、或是记录模糊的怪异事件查起?”
“哦?为何?”秦昭目光一凝。
“在下…在下平日整理卷宗,有时也会翻阅些陈年旧案打发时间。”张牧之有些不好意思地低声道,“发现有些案子,记录得颇为蹊跷。或是语焉不详,前后矛盾;或是报案人莫名失踪,不了了之;甚至有些案卷…似乎有被涂改、撕毁的痕迹。”
他的声音渐渐压低,带着一丝学者发现秘密时的兴奋与谨慎:“尤其是近五年…大约从现任县令周大人到任前后开始,这类‘不清不楚’的卷宗,似乎…变多了一些。只是以往无人深究…”
“周县令到任前后?”秦昭敏锐地抓住了这个时间点,“具体是哪些案子?张兄可还有印象?”
张牧之努力回忆着:“具体的…一时难以尽述。但有一桩三年前的旧案,在下印象颇深。乃是城外‘小林村’一整村百姓…疑似…疑似被妖兽袭击,死伤惨重,生还者无几的案子。”
“妖兽袭击?”秦昭心中一动,“卷宗如何记载?”
“卷宗记录极其简略,只说是遭了狼灾,已妥善处置。”张牧之眉头紧锁,“但在下曾无意中看到过一份当时仵作记录的残页副本,上面描述死者伤口…绝非狼牙利爪所能造成,倒像是…被某种巨大的、带着吸盘和利齿的东西…活活吸干了精血!而且,现场还发现了…某种奇怪的粘液和…燃烧过的黑色符纸灰烬!”
“这与官面记录完全不同!”秦昭沉声道。
“正是!”张牧之显得有些激动,“而且,更奇怪的是,那份残页副本不久后也莫名消失了!在下曾问过管卷宗的老吏,他却支支吾吾,只说年久遗失,让我莫要多问!”
诡异的伤口…奇怪的粘液…黑色符纸…官面记录与事实不符…证据被销毁…
秦昭的直觉告诉他,这绝非简单的妖兽袭击!其背后隐藏的真相,恐怕远比表面记录恐怖得多!
“还有别的吗?”秦昭追问,感觉自己似乎触摸到了某个巨大冰山的一角。
“还有约莫两年前,城中富户‘李记布行’东家李员外一家七口,一夜之间暴毙身亡的案件。”张牧之继续道,“卷宗记载是‘突发恶疾,传染而亡’,为防瘟疫,尸体被官府连夜拖去城外焚化了事。”
“但据当时街坊私下流传,李家出事前晚,曾有仆役听到院内传出过诡异的吟唱声,还有…浓烈的香料味。而且…”张牧之的声音压得更低,“李家的小女儿,当时并未找到尸体…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突发恶疾需要连夜焚尸?还有失踪人口?”秦昭眼中寒光闪烁,“这案子谁经手的?”
“卷宗上记录的主办…是当时的捕头,后来…后来因伤退役了。”张牧知道,“而协助办案的,就有王虎、张癞子他们…”
王虎?张癞子?秦昭想起庆功宴上这两人复杂的神情。
“最近的一桩…便是约半年前,负责看守西城门的几个老卒接连莫名发狂,力大无穷,攻击同僚,最后被乱箭射杀的案子。”张牧之越说越快,“卷宗说是‘误饮毒酒,癫狂致死’。但在下曾偷偷查验过当时封存的‘毒酒’样本,根本就是最劣质的烧刀子,绝无可能致人癫狂!反而…在他们值守的城门楼角落里,发现了一些…刻画在地上的、被匆忙擦掉的红色图案…”
红色图案?秦昭立刻想起了乱葬岗那口邪门的红棺!
一桩桩,一件件,看似孤立诡异的陈年旧案,在张牧之的叙述中,渐渐勾勒出一幅令人不寒而栗的图景——似乎有一只无形的黑手,长期以来,一直在栖霞城及其周边编织着一张巨大的、充满血腥与诡异的网!而官府的卷宗,则成了掩盖真相的工具!
“这些案子的发生地点…”秦昭猛地站起身,取来那张简陋的城防图,“小林村在黑风山脚下!李记布行在城西!西城门…也是通往城西和黑风山的方向!”
所有的疑点,似乎都隐隐指向了两个地方——城西!以及…黑风山!
而黑风寨,就盘踞在黑风山中!
“难道…黑风寨不仅仅是土匪?”秦昭心中掀起惊涛骇浪,“这些诡异事件,与他们有关?甚至…与那位高高在上的周县令也有关联?”
他感到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爬升。
如果猜测为真,那他们之前剿灭鼠妖,看似为民除害,是否…无意中触碰了某个庞大恐怖势力的一根微不足道的神经?
“张兄!”秦昭猛地抓住张牧之的肩膀,神情无比严肃,“你发现的这些,至关重要!此事切记不可再对任何人提起!包括赵头儿和王虎他们!”
张牧之被秦昭的反应吓了一跳,脸色发白,连忙点头:“在…在下明白!绝不敢妄言!”
秦昭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线索支离破碎,推测大胆惊人,却缺乏最直接的证据。现在贸然声张,只会打草惊蛇,甚至引来杀身之祸。
“张兄,”他沉声道,“接下来,要辛苦你。借口整理卷宗,尽可能秘密地查找、核对所有与此类可疑案件相关的记录,尤其是那些有涂改、缺失或记录矛盾的。任何细微的异常,都不要放过!”
“我们需要证据!需要将这些散落的点,串联成线!”
张牧之看着秦昭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决断和信任,一股前所未有的使命感油然而生。他用力点头,眼神变得坚定:“秦兄放心!此事关乎一城百姓安危,在下…万死不辞!”
油灯摇曳,将两人的身影投在墙壁上,拉得很长。
窗外,夜风呜咽,仿佛有无数秘密在黑暗中窃窃私语。
一场在故纸堆中进行的、无声的侦查,悄然拉开了序幕。
而他们并不知道,在卷宗的深处,埋藏着的真相,远比他们想象的更加黑暗、更加恐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