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王府的另一端,林王妃所居的正院却是另一番景象。
屋内暖意融融,银丝炭在精致的黄铜火盆里烧得正旺,驱散了南疆冬夜的湿寒。
一套素雅的白玉茶具置于矮几之上,林王妃亲自执壶,为坐在对面的清漓和清羽斟上刚煮好的热茶。
茶香袅袅,与窗外梨园的凄冷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她的灵堂……设在梨园?”清羽捧着温热的茶杯,打破了室内的宁静,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唏嘘。
他刚从军营回来不久,许多细节尚不清楚。
林王妃神色平静,吹了吹茶汤上升腾的热气,淡淡地说道:“嗯,是在梨园。王府历代过世的侍妾,都是从那里抬出去的。”
她顿了顿,抬眸看向跳跃的烛火,语气无喜无悲,“没想到郑侧妃风光了一辈子,算计了一辈子,到最后……竟是这样的归宿。”
清羽闻言,轻轻叹了口气,安慰母亲道:“母亲不必为她感慨。成王败寇,自古如此。若是此番输的是我们,被她构陷成功,只怕我们母子三人的下场,比她如今还要不如。”
林王妃微微颔首,并未再多言。她并非心慈手软之人,能在王府稳坐正妃之位这么多年,自然明白对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的道理。
只是兔死狐悲,物伤其类,难免有一丝命运无常的感叹。
清漓自始至终都安静地坐在一旁,小口小口地啜饮着杯中清茶,氤氲的热气模糊了她过于冷静精致的眉眼,让人看不清她此刻的真实情绪。
她没有参与母亲和兄长的对话,仿佛梨园那个刚刚香消玉殒的女子,与她并无半点干系。
清羽将目光转向妹妹,带着几分好奇与探究:“清漓,说起来,我还没细问,你是怎么查到郑侧妃身边那个奶嬷嬷身上的?说来她也真是胆大包天,居然能从父王书房里,把沿海布防图这等绝密偷出来?”
听到这话,清漓终于放下了茶杯,抬起眼帘,那双清亮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讥诮。
她轻轻摇了摇头,声音平稳无波:“哥哥,你当真以为,那布防图,是那个奶嬷嬷偷的吗?”
清羽一愣:“嗯?不是你在议政厅上说,是她偷了送去潘家的吗?潘家那个旁支潘煜不也作证了?”
“布防图,确实是经由那个奶嬷嬷的手,送去了潘家。所以她被处死,一点也不冤,她为主子传递这等要命的东西,死有余辜。”
清漓语气冷淡,“但是,哥哥,你也太小瞧我们父王了。一个侧妃的奶嬷嬷,就算再得脸,怎么可能轻易进得了父王防守森严的书房重地?又怎么可能在父王眼皮子底下,偷走关系到整个南疆安危的绝密布防图?她连书房的外围都不可能靠近。”
清羽并非蠢人,经妹妹一点,瞬间明白了过来,眼中露出惊愕之色:“你的意思是……那布防图,其实是郑侧妃……她亲自动的手?”
他感到一阵寒意,“那你为何……为何在父王面前,没有点明这一点?”这岂不是变相为郑侧妃开脱了主要罪责?
“我没有为她开脱。”清漓断然否定,目光清明,“事实上,父王心里比谁都清楚,那布防图到底是谁偷的。我不说,原因有二。”
她伸出两根纤细的手指,“第一,是顾全父王的面子。被自己的侧妃盗走了绝密军报,传扬出去,父王颜面何存?王府威严何在?第二,是顾全皇祖母的面子。郑侧妃毕竟是皇祖母的亲侄女,是郑家送进来的人。将‘偷盗布防图’这顶帽子完全扣在她头上,与直接指认她通敌叛国无异,这会让皇祖母和郑家更加难堪。”
她端起茶杯,又轻轻抿了一口,才继续道:“反正那奶嬷嬷帮着郑侧妃传递布防图,本身也是死罪。既然她横竖都是死,索性就让她替她主子,把这个‘偷盗’的罪名顶下来好了。至少给皇祖母和郑家,留了一丝遮羞布。”
她看向清羽,眼神深邃:“反正这种事情一旦败露,无论布防图是郑侧妃亲自偷的,还是她的奶嬷嬷偷的,郑侧妃都绝对活不成了。在这种无关最终结果的小节上,我们何不卖父王一个面子,也让父王觉得,我们并非那等斤斤计较、赶尽杀绝之人。这远比逞一时口舌之快,非要钉死‘偷盗’这个细节,要来得更重要。”
清羽听完,沉默了许久,才长长吐出一口气。他看着眼前这个心思缜密、处事老练得完全不似同龄人的妹妹,心中百感交集。
他不得不承认,妹妹的考量,远比他要深远和周全。这不仅是对局势的精准判断,更是对人心,尤其是对父王心思的细腻揣摩。
“不过,清漓,”清羽又想到另一个问题,眉头微蹙,“你这次动作如此之快,短短时间内便策反了潘煜,还拿到了郑侧妃与潘家勾结乃至间接通敌的实证……父王那边,会不会……有所怀疑?”
他指的是,父王会不会怀疑他们兄妹早有准备,甚至暗中布局,就等着郑侧妃往里跳。
清漓闻言,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带着冷意的笑容:“怀疑?怀疑什么呢?怀疑我们逼着郑侧妃去通敌叛国?还是怀疑我们逼着潘家与倭寇往来十年?”
她放下茶杯,姿态从容:“我们策反潘煜,最初的目的,确实是为了在盐改方面,对付盘踞东场的潘家,分化瓦解他们的势力,这本就是正当的商事和政事谋划。对于郑侧妃与潘家的勾连,我们也只是出于自保,进行必要的监视而已。谁知道她自己心术不正,贪得无厌,为了扳倒我们,竟敢铤而走险,连通敌叛国的事情都敢干呢?”
她的语气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无辜:“我们从头到尾,都没有做过任何主动构陷她的事情。我们只是看着而已,看着她为了心中的贪念和仇恨,自己选择了一条万劫不复的道路。若不是她自己心生恶念,行事不端,又何来今日之下场?父王即便心中有所疑虑,想要深查,也不可能查到任何我们主动设计陷害的痕迹。因为,我们本来就没有。”
清羽看着妹妹清澈却又深不见底的眼眸,最终点了点头,不再多言。
他明白,妹妹走的每一步,都经过了深思熟虑,早已将各种可能的风险和质疑都考虑在内,并且做好了应对的准备。
而此刻,平南王司徒星河的书房内,却是另一番光景。
他没有去梨园,也没有留在任何一位妃妾的院中。
他只是一个人,独自坐在宽大的紫檀木书案之后。案头烛火摇曳,映照着他棱角分明却难掩疲惫的脸庞。
书房内没有打开电灯,也没有点太多的油灯,大部分空间都隐没在昏暗之中,只有他身周的一小片区域被烛光照亮。
他面前的桌案上,空空如也,连平日最常翻阅的兵书或公文都没有摆放。
他就那样静静地坐着,身影在烛光下拉得很长,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孤寂与沉重。
郑氏……那个他曾经疼爱过、也因其家世和太后的关系而多有纵容的表妹,就这么死了。死得如此不体面,如此悄无声息。
他想起她刚入府时的明媚娇俏,想起她为自己生下第一个儿子清玉时的喜悦,也想起她这些年来越发膨胀的野心和与林王妃明争暗斗的小动作……
他一直都知道,只是觉得无伤大雅,甚至有时乐见其成,以此平衡内院。
可他万万没有想到,她的野心和怨恨,最终会酿成如此大祸!通敌?构陷漓儿?她怎么敢?!她难道不知道,这是动摇国本,是掘他司徒家根基的死罪吗?!
愤怒过后,涌上心头的是一种深深的无力与挫败感。是他多年的纵容,才让她一步步走到今天这个地步吗?还是这权力场本身,就会将人心扭曲至此?
清漓在议政厅上,没有点破布防图极可能是郑氏亲自所盗,这细微的“体贴”,他何尝感受不到?
那个丫头,太过聪明,也太过懂得分寸。这让他欣慰,也让他……隐隐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
还有清玉那几个孩子……郑氏虽罪无可赦,但孩子终究是他的骨血。今日梨园的凄冷,他们心中,怕是已种下了怨恨的种子。
司徒星河缓缓闭上眼,揉了揉发胀的额角。
王府之外,倭寇之患未平;王府之内,暗流涌动。
今夜,注定无眠。梨园的哭声,林王妃院中的茶香,以及这主院书房的孤寂沉思……
共同构成了平南王府在这个漫长冬夜里的复杂图景。
过去的波澜似乎暂时平息,但水下潜藏的暗流,却从未停止涌动。郑侧妃的死,并非结束,或许,只是一个更加错综复杂的新篇章的序幕。
而清玉那句“终有一日,我会为母亲讨回公道”,如同一个不祥的谶语,悄然回荡在夜色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