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京师，热浪裹挟着铜钱和汗水的腥气，把整个债市大街熬成一锅黏稠滚烫的稠粥。
人，全是人！
贩夫走卒、绸缎庄的掌柜、摇着破蒲扇的闲汉、甚至还有几个探头探脑、裙摆被挤得皱巴巴的楼里姑娘……平日里泾渭分明的身份，此刻全被“债票”这两个金光闪闪的大字碾碎、搅拌，塞进这条几乎要爆开的街筒子里。叫卖声、争执声、算盘珠子噼啪作响的脆响，还有不知谁家孩童被踩了脚的尖锐哭嚎，混成一片震耳欲聋的喧嚣，直冲云霄，连瓦檐上晒太阳的懒猫都给惊得炸了毛，一溜烟窜得没了影。
“让让！都让让！挤什么挤！赶着投胎啊！”一个挑着担子卖时鲜瓜果的小贩，被汹涌的人流裹挟着，身不由己地往前踉跄，扁担两头沉甸甸的筐子左摇右晃，水灵灵的瓜果滚落一地，瞬间被无数只脚踩踏成泥。小贩急得眼珠子发红，扯着嗓子骂娘，声音却被更大的浪潮瞬间吞没。
“听说了吗？西城根儿老张家，前些日子咬牙买了十两熊猫债，昨儿个去兑付点，你猜怎么着？直接换回半石新盐！白花花的，官盐！”一个瘦猴似的闲汉，唾沫横飞地对着身边几个伸长了脖子的听众嚷嚷，“那盐引揣怀里，比抱着自家婆娘还踏实！张家婆娘乐得，昨晚擀面条都多放了一撮盐！”
“啧，张家那小子，怕不是走了狗屎运！”旁边一个穿着半旧绸衫、像是小铺子掌柜模样的男人咂摸着嘴，眼神里满是精明的算计，“早知如此，我当初就该把给三姨娘打头面的银子挪出来…”
“嘿，现在也不晚呐！瞧见没？”瘦猴踮起脚尖，奋力指向街道尽头那座青砖黑瓦、门口却排着一眼望不到头的蜿蜒长龙的建筑——熊猫债京师总兑付点，“看看这队排的，都快甩到宣武门外头去了！晚了？晚了怕是连债票渣子都抢不着热乎的！”
议论声嗡嗡作响，汇成一股狂热的气流，冲击着街道中心那几个格外冷清、甚至显得有些萧索的“草原债”摊子。摊子后面，穿着北地式样皮袄的伙计们，脸色比身上褪色的皮袄还要难看几分。他们徒劳地吆喝着，声音却像投入怒海的石子，连个涟漪都泛不起。
突然，一阵带着哭腔的嘶喊硬生生劈开了这片喧嚣一角！
“买！给老婆子买熊猫债！就买这个！”一个头发花白、脊背佝偻得像风干虾米的老妪，死死攥着一支磨得发亮的旧银钗，挤在一个拥挤的“八大家”联合债券摊位前。她布满皱纹的手剧烈颤抖着，几乎要将那单薄的钗子折断，浑浊的老眼里却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执拗，“快！换债票！老婆子要换债票！给我那在九边当兵的老幺儿寄去！换了债票，托人带给他，让他…让他给自己换副好甲胄！刀箭不长眼啊！我的儿啊…” 最后一声呼唤，带着血丝，凄厉得让人心头发颤。
老妪这不顾一切的举动，如同往滚油锅里泼了一瓢冷水。本就对“八大家”联合债券充满怨气的人群瞬间炸了锅！
“听见没？连阿婆都知道买熊猫债救命！你们这劳什子草原债，坑死人不偿命！”一个粗壮的汉子率先怒吼，蒲扇般的大手猛地一挥，“砸了这些骗人的玩意儿！”
“砸！砸他娘的！”群情瞬间被点燃。
愤怒的洪流瞬间冲垮了那几个可怜的摊位。描着金边的“八大家”债券契约被无数只愤怒的手撕扯、抢夺，雪片般在空中飞舞，又被无数只脚狠狠地践踏进泥泞的街道，眨眼间便与污泥、果核、破碎的菜叶混为一体，彻底没了模样。伙计们抱头鼠窜，哭爹喊娘，哪里还敢阻拦？整个街心，只剩下熊猫债兑付点那条蜿蜒的长龙，依旧在喧嚣的废墟中顽强而沉默地延伸着，像一条充满生机的巨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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债市大街斜对面，一座临街而建、位置绝佳的三层阁楼顶层雅间。厚重的紫檀木窗只推开一道寸许宽的缝隙，一双眼睛，冰冷锐利如鹰隼，正透过这道缝隙，死死盯着楼下那沸腾与毁灭交织的混乱图景。
顾西风。
他一身玄色锦袍，几乎融进雅间深处浓重的阴影里，只有窗缝透进来的光线，勾勒出他绷紧如岩石的下颌线条。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死死扣在冰冷的窗棂上。楼下那撕心裂肺的哭喊、愤怒的咆哮、契约被撕碎的声音，如同无数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他的耳膜，刺入他的脑海。
“熊猫债…熊猫债…”他薄薄的嘴唇无声地开合，反复咀嚼着这三个字，仿佛要将它们嚼碎、磨烂、连同血肉一起咽下去，每一个音节都淬着剧毒的恨意和难以置信的惊疑。那老妪典当银钗的嘶喊，那长龙般的兑付队伍，像两把烧红的烙铁，反复烫灼着他掌控一切的傲慢。
“不可能…绝无可能！”顾西风猛地转身，带起的风卷动了身后桌案上堆积如小山般的账册。他几步冲到巨大的酸枝木书桌前，一把将几本厚重的账簿扫开，露出下面一张摊开的巨大算筹图。他俯下身，手指如同毒蛇的信子，在那些代表不同债券发行、流向、兑付压力的朱砂墨线和数字间急速游走、掐算，速度快得几乎带出残影。额角青筋暴起，细密的汗珠沁出皮肤，在阴影里闪着幽冷的光。
“发行量…流通量…兑付期限…各府库存盐引…还有那些该死的、被李拾强行摊派下去的份额…”他口中念念有词，声音低沉嘶哑，“就算他们刮干净了地皮，掏空了盐场，今日的兑付额也绝不可能超过一百八十万两！对街那牌子…那牌子定是虚张声势！障眼法！”
然而，无论他如何穷尽心力地反复掐算，拨弄那象征银钱的算筹，冰冷的数字逻辑最终都无情地指向同一个结果：极限，就是一百八十万两！那多出来的二十万两，如同天外飞来的陨石，彻底砸碎了他精心构筑的认知堡垒。
“障眼法…只能是障眼法！”他猛地直起身，胸膛剧烈起伏，像一头被困在陷阱里的凶兽，眼底最后一点理智的微光被一种孤注一掷的疯狂彻底吞噬。那根名为“冷静”的弦，终于“嘣”地一声，彻底绷断！
他阴鸷的目光，越过喧嚣混乱的债市大街，死死钉在斜对面——那里，一座同样气派的库房，门楣上悬挂着巨大的“草原债”金字招牌。那是他顾西风在京师金融战场上最重要的堡垒，囤积着足以左右债市风云的海量契约与抵押凭证。
“烧了它。”三个字，从顾西风紧咬的牙关中挤出，冰冷，决绝，带着毁灭一切的疯狂。
一直如同影子般侍立在角落的心腹死士，浑身猛地一颤，难以置信地抬起头：“主人…那可是…”
“烧了！”顾西风暴戾地打断，声音不大，却像淬了冰的刀子，瞬间割断了死士所有的犹豫，“火光一起，谣言便生！我要让全京城的人都知道，草原债根基深厚，烧掉些纸片，不过是九牛一毛！更要让那些挤兑的人看看，什么才是真正的底气！烧！立刻！”
死士再不敢多言，深深一躬，身影鬼魅般无声地退下。
顾西风猛地推开整扇窗户，灼热的风裹挟着鼎沸的人声扑面而来。他探出半个身子，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贪婪而病态地望向对街那座象征着李拾力量的熊猫债兑付点。青砖黑瓦的建筑，此刻在他眼中，却像一头正在吞噬他血肉根基的狰狞巨兽。那门口排着的长龙，每一个人头，都像一根针，扎在他的心尖上。
“看吧…好好看看…”他嘴角咧开一个扭曲的笑容，带着一种末日狂欢般的期待，“看看是你们的债票硬，还是我的火更硬！”
话音未落，异变陡生！
“轰——！！”
一声沉闷得如同地底怪兽咆哮的巨响，猛地从斜对面的草原债库房方向炸开！紧接着，是木头被暴力撕裂的可怕噪音！
顾西风瞳孔骤缩，霍然转身！
只见草原债库房那两扇厚重的包铜大门，竟如同被攻城锤正面轰中一般，向内爆裂开来！无数碎裂的木片和扭曲的铜皮如同暴雨般激射而出！烟尘弥漫中，一道魁梧如铁塔、煞气冲天的身影，踏着纷飞的碎木和烟尘，悍然闯入！
韩千乘！
这位李拾麾下头号猛将，此刻甲胄染尘，脸上还带着塞外风沙的粗粝痕迹，显然是日夜兼程、刚从前线赶回！他手中倒提着一柄沉重的镔铁点钢枪，枪尖犹自滴着不知是汗还是血的暗红液体，眼神却如寒潭深渊，死死锁定了阁楼窗前的顾西风。
“顾西风！”韩千乘的怒吼如同平地惊雷，瞬间盖过了整个债市的喧嚣，震得阁楼窗棂都嗡嗡作响，“好一招釜底抽薪！好狠的手段！可惜啊，你千算万算，算漏了最重要的一笔账！”
顾西风脸上的疯狂瞬间凝固，如同被冰水兜头浇下。他死死盯着韩千乘，心头那股不祥的预感如同毒藤般疯狂滋长。他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撞在身后的桌案上，算筹哗啦散落一地。
韩千乘大步流星，每一步都沉重得仿佛要将楼板踏穿。他无视库房深处隐约传来的死士绝望的抵抗和惨叫，径直走到顾西风面前，猛地将腋下夹着的一本厚厚的、封皮焦黑卷曲的账簿，狠狠拍在顾西风身前的桌案上！
“啪！”
沉重的闷响，如同敲响了顾西风命运的丧钟。
账簿摊开，被一股劲风精准地翻到最新一页。那上面墨迹尚新，记录着令人触目惊心的内容：
「九边军需粮秣调度密录：甲字叁号令。」
「兹有辽东镇、宣府镇、大同镇、延绥镇…九边重镇联署：」
「为固国本，纾解粮饷转运之难，特将前线甲字仓、丙字仓、戊字仓…共计壹佰贰拾万石军粮，悉数质押于‘大夏熊猫债’总号，折合白银贰佰万两整。」
「此质押所得债票，按各营兵员名册，全员均分，转为股契！九边将士，皆为大夏债股之东家！」
白纸黑字，铁证如山！那一个个鲜红的、代表不同边镇最高军印的朱砂印记，如同一个个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顾西风的视网膜上！
“军粮…质押？债…转股？”顾西风喃喃自语，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冻僵的喉咙里硬挤出来，带着刺骨的寒气。他眼前一阵发黑，身体剧烈地晃了晃，仿佛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那些冰冷的数字——一百八十万的极限，瞬间被这从天而降的二百万两军粮抵押，碾得粉碎！原来那多出来的二十万两，根本不是障眼法，而是李拾早已布下、他却浑然不知的致命杀招！这杀招，竟来自他从未放在眼里的、那些只知舞刀弄枪的粗鄙丘八！
“噗——！”
一股无法遏制的腥甜猛地冲上喉头，顾西风再也支撑不住，一口滚烫的心头血狂喷而出！殷红的血珠如同断线的玛瑙，溅满了那本摊开的、记载着他彻底失败的密账，也溅落在他玄色的锦袍前襟，晕开一片刺目的暗红。
“嗬…嗬嗬…”他一手死死捂住剧痛的胸口，另一只手撑住桌面，才勉强没有倒下。脸上却诡异地扭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惨烈笑容，身体因为极致的痛苦和荒谬的挫败感而剧烈颤抖着。“好…好一个李拾！好一个债转股！让边军当债主？亏他想得出来！哈哈哈哈…”
这笑声凄厉癫狂，如同夜枭啼鸣，在充斥着楼下混乱喧嚣和库房燃烧噼啪声的阁楼里回荡，充满了末路的绝望和自嘲。
几乎就在顾西风呕血狂笑的同时——
“铛——！铛——！铛——！”
对街，熊猫债兑付点那面巨大的、整条街都能清晰看到的黄铜告示牌前，一个穿着崭新号衣的小伙计，正奋力敲响一面亮锃锃的铜锣！清脆响亮的锣声，瞬间穿透了所有的嘈杂！
人群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磁石吸引，齐刷刷地转向那面铜牌。
小伙计放下铜锣，踮起脚尖，拿起一根顶端绑着崭新棉布的长杆，蘸饱了浓墨，在那巨大铜牌上原有的数字上，用力一抹！然后，他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朝着楼下汹涌的人潮，发出了足以让整个京师债市铭记的、充满自豪的宣告：
“大夏熊猫债，本日兑付额——刷新！”
长杆挥动，浓墨淋漓！
一行崭新、硕大、墨汁似乎还在往下流淌的黑色大字，悍然覆盖了旧有的记录，在正午炽烈的阳光下，反射着刺眼而冷酷的光芒：
**「本日兑付额：贰佰万两整！债市占有率：玖拾壹分！」**
“轰——！！！”
楼下，短暂的死寂之后，是山呼海啸般的、几乎要将整个京城掀翻的狂喜巨浪！
“两百…两百万！九成！九成啊！”那刚才还在为张家小子走运而咂嘴的小掌柜，此刻眼珠子都快瞪出眼眶，激动得浑身肥肉都在哆嗦，猛地一拍大腿，“神了！李财神爷！真财神爷下凡了！快！快回去取银子！有多少买多少！买熊猫债！”
“娘咧！九成！这京师债市，以后不就姓‘熊’了？”那瘦猴闲汉更是蹦起三尺高，兴奋得满脸通红，声音都劈了叉，“还愣着干什么？挤进去啊！买到就是赚到！”
狂潮瞬间席卷了兑付点门口的长龙，人群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拼命向前涌动，只为更早一点将手中的金银换成那张象征着财富和安心的纸片。喧天的欢呼、激动的呐喊，汇成一股无坚不摧的洪流，直冲云霄。
与之形成地狱般讽刺对比的，是斜对面那座草原债库房。此刻，烈焰已经完全吞噬了整座建筑，火舌疯狂地舔舐着天空，浓烟滚滚，如同一条巨大的、垂死的黑龙，在京师上空狰狞地扭动。库房深处，隐约传来垂死的哀嚎和建筑结构崩塌的巨响。然而，这毁灭的火焰和绝望的悲鸣，在楼下那席卷一切的、庆祝熊猫债大获全胜的狂潮面前，显得是那么微弱，那么可笑，那么…微不足道。
阁楼雅间内。
顾西风撑在桌案上的手，终于彻底脱力。他整个人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软软地顺着桌腿滑倒在地。玄色的锦袍沾满了灰尘和他自己喷出的鲜血，狼狈不堪。他仰着头，望着窗外那映红了半边天的熊熊烈火，望着楼下那沸腾的人海，望着对街铜牌上那冰冷刺目的“玖拾壹分”…
火光的炽热，与心底那无尽的冰冷和黑暗，在他脸上交织成一片死寂的灰败。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只发出一串无声的、破碎的气音。
那燃烧的库房，那跳跃的“玖拾壹分”，如同两柄烧红的烙铁，在他意识彻底沉入黑暗前的最后一刻，深深地、永久地烙印其上。
草原债？完了。
他顾西风？也完了。
裤衩？怕是真输得连根线头都不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