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里的朔方城,老天爷仿佛把全世界的冰箱门都敞开了,主打一个“呼吸都带冰碴子”的硬核体验。崇文门外新辟的“熊猫地产”售楼处(其实就是个临时搭的大草棚子,挂了块刷白漆的木板充门面),此刻更像是个露天的冰雕艺术展。精心制作的沙盘模型?冻得比城墙砖还硬,上面插着代表楼宇的小木棍挂满了冰溜子,远看活像一片水晶丛林。画着“依山傍水、坐北朝南”美好愿景的工笔效果图?早被寒风撕成了抽象派涂鸦,在冻土上打着旋儿。来看房的零星百姓裹得像行走的棉被卷,跺着脚,哈出的白气瞬间在眉毛胡子上结霜,眼神里全是“这鬼地方真能住人?”的灵魂拷问。
草棚子正中央,临时搭了个半人高的土台子。台子上戳着本次“开盘”的唯一主角——小翠她爹,刘有财。这老小子今天穿上了压箱底的绸面皮袄,油光水滑的胖脸上却罩着一层比天气还冷的寒霜。他手里攥着个小木槌,面前是那个冻得梆硬、表面覆盖着一层厚厚冰壳的沙盘模型。几个同样冻得哆哆嗦嗦的伙计,正费力地把几块写着“尊享现房”、“黄金地段”、“限量发售”的红纸牌子往冰面上糊,浆糊刚刷上去就冻成了冰溜子,牌子啪嗒掉下来,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肃静!都肃静!” 刘有财运足了丹田气,一嗓子吼出来,震得草棚顶上的积雪簌簌往下掉,差点砸他头上。他抹了把脸,举起小木槌,指着沙盘模型上那几栋冻在“水晶丛林”里的“楼王”,唾沫星子带着冰碴子横飞:
“瞧见没有!崇文门内!天子脚下…呃,王爷眼皮子底下!现成的宅院!砖木结构!冬暖夏凉…呃,冬…冬特别暖!一口价!一千两!现银交割!少一个铜子儿——” 他猛地抡起小木槌,带着一股子“爱买买不买滚”的狠劲,朝着沙盘模型上一个冰封的“小楼”狠狠砸了下去!
“咔嚓!哗啦——!”
冰冻的沙盘模型应声而碎!泥巴冻土混着冰碴子溅了一地!那个代表“楼王”的小木棍更是被砸得直接飞了出去,掉进雪堆里找不着了。
“——少一文钱不卖!老子宁愿砸了它!” 刘有财喘着粗气,小木槌指着一地狼藉,胖脸上是毫不掩饰的贪婪和倨傲。他这“冰盘一怒”,震得台下零星几个看客脖子一缩,心里直骂娘:这哪是卖房?这是明抢!一千两?在朔方这鸟不拉屎的鬼地方?买座真冰雕都比这便宜!
一片死寂的尴尬中,一个穿着半旧棉袄、袖口磨得发亮的身影默默走上了土台子。正是李小二。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把刘有财砸飞的“小楼”木棍从雪里扒拉出来,吹掉上面的雪沫子。
“刘员外,” 李小二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寒风,“您这宅子,位置是顶好的。可惜…” 他顿了顿,从怀里掏出一卷厚厚的、边缘都磨毛了的图纸,在台子上缓缓铺开。
图纸展开的瞬间,台下响起一片压抑的惊呼!
这根本不是刘有财那“冬暖夏凉”的豪宅蓝图!图纸上笔触粗糙却充满力量,画的是崇文门内那片被战火摧残、早已沦为断壁残垣的废墟!正是刘有财号称“现房”的那片地!
但图纸的重点,在于废墟之上勾勒出的崭新轮廓!那不是什么高门大户的朱门深院,而是一片规划整齐、布局紧凑的联排小院!图纸上用醒目的朱砂标注着:「九边将士遗属及伤残安置福利区」,旁边还用小字密密麻麻写着:「每户占地半亩,砖石地基,火墙火炕,公用水井,集体菜园…」
「卧槽!烂尾楼改安置房?李管事这波在大气层!」 (某个冻得流鼻涕的小贩内心疯狂刷屏)
「福利房!给当兵的?!这…这能行吗?」
「刘扒皮脸都绿了!让他砸!砸得好!」
“刘员外,” 李小二指着图纸上那片废墟的位置,声音平静无波,“您那宅子,地契或许还在。可那地方,如今是王爷亲自划定的‘九边将士福利房’用地。工部、兵部、宣府工坊联合督造,开春就动工。您这一千两…怕是卖错地方了。”
“你…你放屁!” 刘有财气得浑身肥肉乱颤,指着李小二鼻子,唾沫星子几乎喷到他脸上,“什么狗屁福利房!老子祖传的地契!白纸黑字!天王老子来了也…!”
他嚣张的叫骂声,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如同闷雷滚过冻土的沉重脚步声,硬生生掐断在喉咙里!
所有人循声望去,瞳孔瞬间放大!
只见崇文门方向,积雪覆盖的长街上,一支沉默的队伍,正踏着整齐而沉重的步伐,朝着售楼草棚的方向缓缓压来!
不是叛军!是边军!清一色穿着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旧号衣,脸上刻满风霜,眼神却如同淬火的刀锋!队列前方,是几十名缺胳膊少腿、拄着拐杖或互相搀扶的伤残老兵。后面,则是更多面容黝黑、眼神坚毅的普通军卒。
没有鼓号,没有旗帜,只有整齐划一的脚步踩在冻土上发出的“咔!咔!”声,带着一股子金戈铁马的肃杀和沉甸甸的悲壮!
队伍在售楼草棚前停下。为首一个瞎了一只眼、脸上带着狰狞刀疤的老兵,猛地将手中的拐杖往冻硬的地面重重一顿!
“李管事!” 老兵的声音沙哑如同砂纸摩擦,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力量,“弟兄们!凑钱!”
随着他一声令下,整个队伍如同演练了千百遍!
“哗啦——!”
“叮叮当当——!”
无数双手,伸进了怀里、腰间、甚至贴肉的包袱皮!一块块碎银子、一串串铜钱、一枚枚磨得发亮的铜板、甚至还有几张皱巴巴的“熊猫债”凭证…如同涓涓细流汇入江河,被他们用粗糙的大手,郑重地、带着体温地,放在了冰冷的雪地上!
没有箩筐,没有托盘。他们直接解下了身上那件代表着军人身份的旧号衣,铺在了雪地上!然后,将那些带着体温、带着汗味、带着战场硝烟气息的“钱”,一堆堆、一摞摞地码放在了号衣之上!
银光!铜光!在惨淡的冬日下,在洁白的雪地上,在褪色的旧号衣上,汇聚成了一座虽然杂乱无章、却散发着无比沉重力量和滚烫温度的小山!
「破大防!兄弟们这是把棺材本都掏出来了!」 (围观人群中响起压抑的啜泣)
「旧军衣当托盘…这画面比千两白银还扎心!」
「熊猫债都拿出来了!这是真信李管事啊!」
“李管事!” 独眼老兵看着李小二,那只完好的独眼里燃烧着火焰,“这是北门守备营、西门巡防营、还有伤兵营里还能喘气的兄弟,凑出来的!不多!三百七十五两六钱!外加八张‘熊猫债’!” 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股子豁出命去的狠劲,“不够!我们这帮老骨头去搬砖!去和泥!去卖力气!不够的房钱,用命填!给我们那些死球了的兄弟家里,留个遮风挡雨的地方!给伤残的兄弟,留个能爬进去的窝!行不行?!”
最后三个字,如同炸雷,在死寂的空气中回荡,震得刘有财面无人色,震得所有围观者热泪盈眶!
李小二看着雪地上那座由旧军衣托起的“钱山”,看着那一张张饱经沧桑、充满期盼的脸,喉头滚动,眼眶发热。他刚要开口——
“爹!你不要这房!女儿女婿自己挣!”
一个清亮、带着一丝颤抖却异常坚定的女声,如同破冰的春水,猛地从人群后方响起!
人群如同被摩西分开的红海,自动让开一条通道。
小翠来了!
她挺着已经很明显的大肚子,穿着厚实的棉袄,脸颊冻得通红,额角却渗着细密的汗珠。她一步一步,走得有些慢,却异常沉稳,朝着土台子走来。她身后,两个同样穿着旧军衣的女兵,吃力地抬着一块蒙着红布的长条形物件。
刘有财看到女儿,先是一愣,随即看到她那隆起的肚子,眼中闪过一丝复杂,但立刻被暴怒取代:“死丫头!你…你来干什么!滚回家去!丢人现眼!”
小翠充耳不闻,径直走上土台,站到了李小二身边。她看也没看自己那气得浑身发抖的爹,目光扫过台下那座旧军衣托起的钱山,扫过那些伤残的老兵,最后落在李小二脸上,给了他一个坚定的、带着泪花的微笑。
然后,她深吸一口气,猛地转身,一把掀开了女兵抬着的物件上的红布!
一块崭新的、刷着朱红大漆的匾额,在冬日惨淡的光线下,骤然亮出真容!
匾额上,是五个龙飞凤舞、力透木背的鎏金大字:
「军属供销合作社」!
「卧槽!供销社?!小翠姐威武!」 (人群炸了)
「军属供销社?卖啥的?军粮还是娃的尿布?」
「夫妻店开张!这波狗粮我干了!」
“爹!” 小翠终于看向刘有财,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如同冰锥,“您嫌这地方穷,嫌这买卖贱,嫌您女儿找了个没出息的军汉!可您看看!” 她指向台下那座旧军衣托起的钱山,指向那些伤残的老兵,指向自己隆起的腹部,“这里有袍泽的情义!有军汉的脊梁!有您外孙将来的饭碗!这宅子,您不要!我们要!这买卖,您看不起!我们夫妻做定了!这日子,我们自己挣!不劳您费心!”
一番话,掷地有声!刘有财被怼得脸色由红转白,由白转青,指着小翠“你…你…”了半天,愣是憋不出一句完整话,气得浑身肥肉直哆嗦,差点当场背过气去。
就在这父女对峙、全场情绪被点燃到顶点的时刻——
“呜——!”
低沉威严的号角声,毫无征兆地撕裂了长空!
“肃静——!燕王殿下驾到——!”
尖利的通传声如同鞭子抽过!所有人浑身一激灵!
人群如同被无形的巨力推开,潮水般向两侧分开,露出中间一条被踩得瓷实的雪路。
一辆通体玄黑、由四匹神骏异常、披着暗金马铠的骏马拉动的巨大马车,如同移动的山岳,碾过厚厚的积雪,发出沉闷的隆隆声响,缓缓驶来。车辕上插着代表燕王的玄底金边龙纹大纛,在寒风中猎猎作响!车厢由厚重的乌木打造,镶嵌着黄铜铆钉,透着一股沉甸甸的帝王威仪。
马车在售楼草棚前稳稳停住。
车帘被一只戴着玄铁护臂的大手猛地掀开!
朱棣!
这位威震北疆的燕王,并未穿繁复的亲王袍服。他一身暗金色的鱼鳞细铠,外罩玄色大氅,腰悬一柄古朴长剑。他面容刚毅,眼神锐利如鹰,只是静静站在车辕上,一股睥睨天下、生杀予夺的凛然气势便如同实质般扩散开来,压得所有人呼吸一窒,下意识地垂下头,偌大的场地瞬间落针可闻。
朱棣的目光,如同两道冰冷的探照灯,缓缓扫过一地狼藉的冰沙盘碎片,扫过雪地上那堆在旧军衣上的“钱山”,扫过小翠身边那块崭新的“军属供销合作社”匾额,最后,落在了土台子上脸色煞白的刘有财和并肩而立、虽紧张却挺直了脊梁的李小二、小翠夫妻身上。
他的目光在李小二脸上停留片刻,微微颔首,随即移开。
“锵——!”
一声清越悠长的龙吟!
朱棣竟直接拔出了腰间那柄象征着无上权柄的燕王佩剑!剑身古朴,寒光四射!在所有人惊骇欲绝的目光注视下,他手臂一扬,那柄沉重的宝剑,如同切豆腐般,“噗嗤”一声,深深插入了土台子前冻得比石头还硬的冻土之中!剑身入土近半,兀自嗡嗡震颤,发出低沉的鸣响!
剑尖所指,正是刘有财那被砸碎的沙盘模型中,“楼王”所在的位置!
“此宅,” 朱棣的声音不高,却如同金铁交鸣,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不容置疑的裁决,“赐予李小二、刘小翠夫妇!”
他目光转向李小二和小翠,语气斩钉截铁:
“换你夫妻二人,永镇这‘军属供销合作社’!为九边将士遗属、伤残袍泽,挣一个安稳的营生!守一份温饱的指望!可能做到?!”
“轰——!”
人群彻底沸腾了!燕王赐宅!永镇供销社!这泼天的恩典和沉甸甸的责任!
李小二和小翠浑身剧震!巨大的冲击让他们几乎站立不稳!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无与伦比的激动、惶恐和坚定!李小二猛地单膝跪地,小翠也扶着肚子艰难地想要下拜。
“末将(民女)!谢王爷天恩!定当肝脑涂地!永镇此社!不负王爷!不负袍泽!” 两人异口同声,声音带着颤抖,却无比洪亮!
朱棣微微颔首,不再多言,目光冷冷地扫过旁边如同被抽掉魂魄、瘫软在地的刘有财,如同看一粒尘埃。
小翠在李小二的搀扶下站起身。她看着瘫跪在地上、面如死灰、浑身肥肉都在颤抖的父亲,眼中最后一丝犹豫和复杂彻底散去,只剩下决绝的清明。
她深吸一口气,一步一步走到那柄深深插入冻土的燕王剑旁。
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她伸出因为激动和寒冷而微微颤抖的手,握住了冰冷的剑柄!
她当然拔不动这柄象征着王权的重剑。她只是用尽全身力气,借着剑锋的锐利,猛地割向自己腰间系着的一条褪色的、打着如意结的旧丝绦——那是她及笄那年,刘有财亲手给她系上的“父女带”。
“嗤啦!”
一声轻微的撕裂声。
那条象征着父女亲缘的丝绦,应声而断!一半缠绕在冰冷的剑柄上,一半无力地飘落在冻土之上。
小翠看也没看地上那半截丝绦,更没看瘫软如泥的父亲。她转过身,将断口整齐的丝绦一端,郑重地系在了那块“军属供销合作社”的匾额一角。然后,挺直了腰背,一只手护着腹中的孩儿,一只手紧紧挽住了身边丈夫的臂膀。
寒风卷起地上的雪沫,吹动着匾额上那条崭新的、系着断带的红绸,也吹散了地上那半截褪色的父女缘。冻土之上,唯有那柄燕王剑,沉默地插在那里,剑光映着新匾,寒气森森,却又仿佛在无声地守护着这片即将在废墟上重建的、属于无数边军家庭的微末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