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安城那高大厚重的城墙，在连绵秋雨的蹂躏下，早已没了往日的雄浑气魄，活像一块被顽童尿透了的、巨大无比的陈年砖头。雨水顺着垛口“哗啦啦”往下淌，在青灰色的古老墙面上冲出无数道蜿蜒浑浊的泥沟。前几日还贴得密密麻麻、画影图形、写着“活捉顾西风赏银千两”的通缉榜文，此刻早已被雨水泡得稀烂，纸浆糊糊地黏在墙上，墨迹晕染成一团团模糊的鬼脸，徒劳地瞪着这座被水汽和愁云笼罩的城池。
城西永宁门巨大的拱形门洞里，此刻却聚集着一群与这凄风苦雨格格不入的人。他们个个脸色铁青，眼珠子通红，像一群饿极了、却被偷走了最后一块肉的野狗，浑身散发着焦躁和戾气。几十支熊熊燃烧的火把被高高举起，跳跃的火光将门洞内壁熏烤得乌黑，也映亮了这群人扭曲的面孔——正是被顾西风那惊天骗局坑得血本无归、恨不得生啖其肉的债主们。
“姓顾的龟孙子！滚出来！”
“还钱！还老子的血汗钱！”
“掘地三尺也要把这孙子挖出来点天灯！”
粗粝的咒骂声、凶狠的咆哮声在拱形的门洞里反复冲撞、叠加，汇成一股令人窒息的声浪洪流，几乎要掀翻头顶的千斤闸。火把的油烟混合着人群身上湿衣服被烤干散发的汗馊味，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污浊气息。
“都他娘的给老子闭嘴！” 一个身材魁梧、满脸横肉、穿着员外锦袍的胖子猛地吼了一嗓子，声如洪钟，暂时压住了嘈杂。他正是这次“讨债联军”的临时盟主，钱庄老板金大牙。他绿豆小眼里凶光闪烁，扫视着群情激愤的众人，“喊有个屁用！那姓顾的属耗子的，早钻地缝里去了！都给我仔细搜！这城墙根儿下，犄角旮旯，一个老鼠洞都别放过！”
人群被他吼得静了一瞬，随即爆发出更狂躁的搜寻。有人举着火把去照门洞深处堆积的杂物垃圾，有人用棍棒使劲敲打着潮湿的墙壁，发出空洞的闷响，还有人干脆趴在地上，试图去嗅闻那根本不存在的“顾西风味儿”。
“掌柜的！掌柜的！快看！那…那是什么？！”
一个眼尖的伙计，举着火把正对着门洞内侧靠近地面的一处墙壁猛照，突然像被蝎子蜇了屁股似的，尖着嗓子嚎了起来，声音里充满了惊骇。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被他吸引过去，几十支火把“呼啦”一下涌向那片墙壁。
火光聚焦之处，刚刚被雨水冲刷过的青砖墙面上，赫然被人用大刷子刷上了一层刺目的、湿漉漉的白垩灰！灰浆尚未干透，在火光下反射着惨白的水光。而就在这片新刷的惨白底色之上，淋漓地涂抹着几行巨大、狰狞、触目惊心的暗红色字迹！那颜色，粘稠、深邃，带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仿佛刚刚凝固的质感！
十年！
必雪此耻！
——顾西风绝笔
每个字都力透“灰”背，笔划狂放扭曲，如同垂死野兽用利爪在石壁上划出的最后哀鸣！尤其是那落款处的“顾西风”三字，更是透着一股子歇斯底里的疯狂。而在名字下方，在那片被红字和白灰浸染得格外刺目的墙根处，一把沾满污泥和凝固血块的短匕，深深地插进了砖缝里。刀柄兀自微微颤动，而在匕首旁边，赫然钉着一截东西——
一截齐根而断的、惨白中透着死青色的——小指！
断指扭曲地钉在墙上，断口处血肉模糊，指甲缝里塞满了泥污，在跳跃火光的映照下，散发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邪异气息。新鲜的、尚未完全凝固的暗红色血液，正顺着断指下方的墙面，极其缓慢地向下蜿蜒爬行，在白灰底色上拖曳出一道道细长、诡异的血痕，如同某种邪恶的符咒。
“嘶——！”
门洞内，死一般的寂静被一片整齐划一的倒抽冷气声打破。刚才还喧嚣震天的讨债大军，此刻如同被集体施了定身法。狂怒的咆哮卡在喉咙里，凶狠的咒骂憋死在嘴边。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死死地盯着墙上那血淋淋的“绝笔书”和那截散发着不祥气息的断指，脸上写满了惊骇、茫然、以及一丝被这极致疯狂所震慑的恐惧。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和粗重压抑的喘息。
“让开！都他娘的给老子让开道！”
一个冰冷、不耐烦的声音打破了这死寂的僵局。人群如同摩西分海般自动向两边裂开一条通道。只见一个身形颀长、穿着玄色飞鱼服、腰间挎着狭长绣春刀的男人，分开人群，缓步走了进来。他面容冷峻，薄唇紧抿，鹰隼般锐利的目光扫过墙上那惊心动魄的血书和断指，脸上没有丝毫波澜，仿佛看到的只是菜市口刚砍下来的一颗普通白菜。
来人正是韩千乘，北镇抚司里出了名的“活阎王”，专司追捕顾西风这条滑不留手的大鱼。
他走到血字墙前，微微俯身，从腰间一个不起眼的牛皮囊里，掏出一副薄如蝉翼、近乎透明的不知名材质的手套，慢条斯理地戴上。那动作优雅得如同在准备一场晚宴。接着，他又取出一个寸许长、打磨得极其光滑的银质小刮刀，和一个比拇指盖大不了多少的扁圆瓷盒。
在几十双眼睛惊恐的注视下，韩千乘用那银质小刮刀，极其精准、轻巧地，刮取了墙面上“雪”字的一小点边缘处的、尚未完全凝固的粘稠暗红色物质。动作轻柔得像是在拂去美人脸上的灰尘。他将刮取到的微量样本，小心翼翼地涂抹在打开的瓷盒内壁上。瓷盒内壁似乎涂着一层特殊的釉料。
做完这一切，韩千乘直起身，将刮刀在靴底随意蹭了蹭，收了起来。他摘下那副薄手套，看也不看，随手丢给旁边一个像影子般跟着他的锦衣卫力士。那力士立刻掏出一个皮囊，将手套塞了进去，动作娴熟。
韩千乘拿起那个装着血样的瓷盒，凑到鼻尖前，极其轻微地嗅了一下。随即，他那张万年冰封的冷脸上，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上扯动了一下，形成一个极其短暂、也极其讽刺的弧度。
“呵。” 一声短促的轻嗤，带着十二万分的鄙夷，从他鼻腔里逸出。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周围一张张惊疑不定、写满问号的脸，声音不大，却清晰地钻进每个人的耳朵里，带着一种宣判式的冰冷：
“鸡血，混了朱砂。” 他顿了顿，像是觉得这群蠢货可能听不懂，又补了一句，语气更显刻薄，“还加了点灶膛灰，增加粘稠度，显得更像那么回事。至于那根‘指头’…” 他目光瞥向墙上那截惨白的断指，眼神如同在看一块腐肉，“看着倒是新鲜，不过嘛…像是从哪个刚咽气的倒霉乞丐身上顺手牵来的，或者…城外乱葬岗现扒的？”
“嗡——！”
人群瞬间炸开了锅！刚才被血书断指震慑住的恐惧，瞬间被一种被愚弄、被戏耍的滔天怒火取代！
“他娘的！顾西风！老子艹你祖宗！”
“装神弄鬼！断根死人手指头就想吓唬老子？！”
“追！追到天涯海角也要把这狗娘养的剐了！”
愤怒的浪潮比之前更加汹涌澎湃，人群再次躁动起来，眼看就要冲出城门去掘地三尺。
韩千乘却像没听见身后的喧嚣。他完成了自己的“鉴定”工作，对这种愚昧的愤怒毫无兴趣。他面无表情地转身，准备离开这个充满愚蠢气味的地方。
就在他转身迈步的一刹那——
“啪叽。”
脚下传来一声轻微的、粘腻的触感。
韩千乘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低头看去。他那双崭新的、厚底官靴的靴尖，正踩在一个被雨水泡得半软、沾满了泥污的油纸包上。油纸包显然被人仓促丢弃在门洞角落的阴影里，又被纷乱的人群踢了出来。
出于职业本能（或者说某种难以言喻的直觉），韩千乘停住了脚步。他弯腰，用两根手指，极其嫌弃地捏着油纸包相对干净的一角，将它拎了起来。
油纸包入手有些分量。韩千乘走到旁边一支火把下，在周围债主们好奇又不敢靠近的目光注视下，三两下撕开了那层被泥水浸透的油纸。
里面的东西露了出来。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块半个巴掌大小、入手沉甸甸的银牌。银牌造型古朴粗犷，边缘带着明显的磨损痕迹。牌面正中，赫然浮雕着一个狰狞的、龇牙咆哮的狼头！狼眼处镶嵌着两点细小却幽冷的绿松石，在火光下闪烁着残忍狡诈的光芒。狼头下方，镌刻着几个弯弯曲曲、如同蝌蚪般的文字——北元王庭特有的符文！
一股浓烈的、混杂着草原腥膻和铁锈味道的气息，似乎透过这块冰冷的银牌扑面而来。
而这块代表着北元显赫身份（很可能是某个部落首领信物）的狼头银牌下面，压着一叠折得整整齐齐、但同样被泥水洇湿了边角的纸张。
韩千乘面无表情地拿起最上面那张纸。
纸张质地坚韧，像是某种特制的皮纸。上面用极其工整、甚至可以说是娟秀的小楷，密密麻麻地列着一行行条目。条目内容极其简单粗暴：
借：王记粮行，白银三万两，息：粮行三成干股（已收讫）。
借：通源钱庄，白银五万两，息：京郊良田五百亩（已收讫）。
借：江南丝商陈氏，白银十万两，息：苏杭商铺十二间（已收讫）。
……
这俨然是一份顾西风庞大债务帝国冰山一角的“辉煌”清单！每一个条目背后，都代表着一笔敲骨吸髓的掠夺和一个倾家荡产的受害者！
韩千乘的目光快速下移，手指捻开下面的纸张。债主们的名字和抵押物不断变换，数额也越来越骇人听闻。直到——
他的目光骤然停住！锐利如刀！死死钉在清单最下方、墨迹最新、显然是不久前才添加上去的那一条上：
借：北元·鬼力赤部，战马三万匹。
息：大宁卫布防图（待交付）。
“大宁卫布防图”！
这七个字，像七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了韩千乘的眼球！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饶是以他北镇抚司千户的定力，捏着纸页的手指关节也因为瞬间的用力而微微泛白！
鬼力赤部！那是北元瓦剌部中最为凶悍、最富侵略性的一支！首领鬼力赤，更是以狡诈凶残闻名草原！战马三万匹…这几乎是一个中等部落的全部机动力量！顾西风这疯子，竟敢向这群豺狼借兵？！而他付出的“利息”，竟然是关乎大明北疆门户安危、绝密中的绝密——大宁卫的布防详图？！
这已不是简单的经济诈骗，这是通敌！是叛国！是将九边数十万将士、乃至整个北疆百姓的身家性命，当作他疯狂赌局上的最后筹码！
韩千乘猛地合上那叠沾满泥污、此刻却重逾千斤的纸张，连同那块冰冷的狼头银牌一起，紧紧攥在手中。他那双鹰隼般的眼睛里，第一次迸射出一种近乎实质的、冰寒刺骨的杀意！周围的空气仿佛都随之骤降了几度。刚才还愤怒喧嚣的债主们，被他身上陡然散发出的恐怖气场震慑，瞬间噤若寒蝉，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
“备马！八百里加急！直送北镇抚司衙门！” 韩千乘的声音如同九幽寒冰，每一个字都带着凛冽的杀气，不容置疑地命令道。他身边那个影子般的力士，早已单膝跪地，双手高举过头顶，准备接过这烫手的山芋。
“是！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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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那份浸透了雨水、泥污、鸡血、朱砂、灶灰和通敌证据的八百里加急密报，如同带着死神的请柬，一路撞开无数关卡，最终“砰”的一声砸在北镇抚司指挥使案头时，远在千里之外的京师，却是一派秋高气爽的宜人景象。
李拾正盘腿坐在他那间堆满了各种奇形怪状零件、图纸、还混杂着淡淡桂花香气的书房里。阳光透过精致的雕花窗棂，在地板上投下温暖的光斑。他面前悬浮着一面只有他可见的半透明光幕，光幕上复杂的符文和数据流如同瀑布般倾泻而下。
“叮！系统提示：债务关联动态追踪模块·深度分析功能已加载完毕！是否立即启动‘蝴蝶效应’推演？”
李拾嘴角勾起一抹“又有新玩具”的愉悦弧度，毫不犹豫地在光幕上点下了那个流光溢彩的“启动”按钮。
“嗡——！”
光幕上的瀑布流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幅极其精细、覆盖了整个东亚大陆的立体动态地图。山川河流、城池关隘，纤毫毕现。无数代表经济活动的、极其细微的银色光点如同繁星般点缀其上，形成一张复杂而动态的巨网。
李拾的目光，习惯性地首先扫向代表京师的巨大光团。光团稳定明亮，周围延伸出无数代表商贸流通的银色丝线，如同心脏泵出的血液，辐射向四面八方。
然而，就在他的目光即将移开的刹那——
地图的西北方向，那片代表广袤草原的、原本只有稀疏银点闪烁的广袤区域，异变陡生！
一个极其微小、却异常刺目的猩红色光点，如同地狱之眼般，在草原深处某个位置猛地亮起！紧接着，以这个红点为核心，无数道同样猩红的、代表“债务违约”、“物资异常流动”、“恐慌情绪蔓延”的线条，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湖面涟漪，疯狂地向外扩散、交织、旋转！
仅仅几个呼吸间，一个覆盖了草原近半区域、内部线条疯狂搅动、仿佛能吞噬一切的巨大猩红色漩涡，赫然在地图上成型！漩涡的中心，那个最初的红点，正以一种令人心悸的频率疯狂闪烁！旁边，一行冰冷的、仿佛用鲜血写就的系统标注文字自动浮现：
风险预警：债务风暴（代号“苍狼之怒”）已形成！
核心触发点：北元·鬼力赤部（战马债务违约）
风暴强度：甲级（极危）
预计冲击路径：沿传统草原商路南下！
核心冲击目标：大明九边军镇后勤粮秣供应体系！
预计抵达时间：三个月内！
核心影响：九边粮价将产生剧烈波动（上涨概率99.999%），军心、民心动荡风险激增！
猩红的漩涡在地图上缓缓旋转，散发着不祥的毁灭气息。那“99.999%”的上涨概率，如同死神的狞笑，刺得李拾瞳孔微缩。
书房里温暖静谧的空气，仿佛瞬间被这虚拟地图上肆虐的猩红风暴抽干了，带上了一丝冰冷的铁锈味。窗外，一阵强劲的秋风恰好呼啸着卷过庭院，带着浓烈得化不开的甜腻桂花香气，“哗啦”一声撞开了李拾面前那扇半掩的雕花木窗！
金灿灿、细碎如星的桂花，被狂风裹挟着，如同无数细小的精灵，欢快地扑了李拾满头满脸。馥郁得近乎霸道的甜香，瞬间充斥了整个鼻腔。
李拾被这突如其来的“桂花炸弹”扑得微微后仰。他下意识地抬手，拂开落在眉梢发间的细小花瓣。目光却穿透了眼前纷扬的金色花雨，越过洞开的窗户，投向那遥远而不可见的北方天际。
秋高气爽，碧空如洗。
但在他眼中，那片晴朗的北方天空之下，虚拟地图上那个疯狂旋转的猩红漩涡仿佛已经化为了实质。他仿佛能看到，无形的风暴裹挟着血腥、贪婪与毁灭的种子，正以无可阻挡之势，撕裂宁静的草原，卷起漫天黄沙，如同咆哮的钢铁洪流，朝着大明那蜿蜒万里的九边雄关，滚滚而来！
桂花的甜香依旧在鼻端萦绕，浓烈得几乎让人窒息。
这香甜的秋风，吹向北方，吹向那片即将被血色战云笼罩的土地。它能否吹散那注定弥漫的硝烟？还是仅仅像一层薄薄的糖霜，徒劳地试图掩盖那即将喷涌而出的、浓稠的铁锈与血腥？
李拾静静地站在窗前，任由桂花落满肩头。他脸上那抹看到“新玩具”的轻松笑意早已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静的、仿佛山岳般的凝重。他伸出手，轻轻接住几瓣飘落的金色桂花，指尖微微用力，娇嫩的花瓣瞬间被碾碎，溢出更加浓郁的汁液和香气。
“三个月…” 他低声自语，声音被窗外的风声吹散，只有他自己能听清，“鬼力赤…三万匹战马…大宁卫的图…顾西风啊顾西风，你临了临了，倒是给这盘死棋，硬生生塞进来一把淬了毒的匕首…”
他松开手，破碎的花瓣和粘稠的花汁从指缝间滑落。
“风暴要来？” 李拾看着光幕上那依旧在疯狂旋转、仿佛要吞噬一切的猩红漩涡，嘴角缓缓勾起一丝冰冷而锋锐的弧度，如同出鞘的利刃，“那就看看，是你的草原苍狼风刃利，还是我这京师‘熊猫’，爪子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