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居谣民宿的热闹喧嚣沉淀下来,不过十几日。此刻清晨,薄雾正被初升的阳光缓缓揭开,犹如缓缓掀开的幕布。蓝草立在廊下,目光掠过院子里已经摆放整齐的层层桌椅——陈昊的土蜂蜜在洁净的玻璃罐中闪着琥珀光,稳稳占据着大堂显眼位置。
大堂另一端,一脸严肃的村长与村支书正反复核对着清单上的物品:煮得刚刚熟透、冒着腾腾热气的猪头、公鸡和鲤鱼,三牲规整地摆在托盘上;几只粗瓷酒碗里盛满醇厚的米酒,散发出浓烈的谷物香气;还有高高的一摞黄裱纸,带着墨汁的清香。蓝草心中默念:今日奠基,实在是一场漫长跋涉后到达的第一个驿站。希望一切顺利!
药厂的地基处早已清理出来,就在村东头靠河边那片开阔宅坡地,房子,碎石,草木被清理干净,裸露出赤褐色的大地肌肤,几张鲜艳的大红纸写着“奠基大吉”贴在四角木桩上,迎风发出轻微声响。
郭老板一身轻便运动装,语调轻快:“蓝老板,看这阵势,你们村子办事,可真是老礼数、新气象一样都不落下啊。”
蓝草微笑回应:“郭老板,老规矩是根,新事业是果。今日这第一锄,既得讲科学选址,也得遵从老辈传下的‘天时地利人和’。罗盘指定方位,香火沟通天地,鞭炮驱散不谐……这便是人和天地的郑重约定。你不会嫌弃我是老古董吧!”
郭老板点点头又摇头,墨镜遮住了他的眼神,但他语气中仍有感叹:“没,绝对没嫌弃,只是感叹你这小姑娘懂得还挺多!这新陈交替的礼法,感觉很好,有根脉在,才有大树的枝繁叶茂。”
喧嚣的人声由远及近,风水先生刘半仙被簇拥着到了工地中心。他身着深灰色对襟长褂子,步履稳重,手中托着那只黄铜罗盘,仪态肃穆如请出了古老的神谕。
他缓步踏勘,如同丈量着肉眼无法揣测的土地经络;罗盘细微转动,他凝神屏吸,口中念念有词,有着隐形的坐标在罗盘上延展。人群自觉地安静下来,连山风的低语也似乎暂时屏息,只余下远处山鸟几声清脆的鸣叫。
“时辰已到!”刘半仙的声音洪亮如同钟鸣,斩断了寂静。他铿锵有力的声音盖过了四周的嘈杂,“乾位宜动土,大吉大利!”他手用力指向一片平坦的土地,目光灼灼,仿佛穿越土层看见了未来厂房的巍峨轮廓。
副手司仪即刻回应:“上祭品!”村长和村支书神情肃穆,双手端着三牲托盘,稳健地走到指定位置,恭敬地摆放妥当。袅袅香烟升起,在日光下盘旋升腾,似空中有无形符文。
“敬告天地山川、过往神明!”刘半仙朗声诵念,声调抑扬顿挫,如古调吟唱,“伏以吉日良辰,恭奉珍馐清醴,伏冀俯垂歆格,保佑兴工大吉,永无灾障……”黄裱纸被他虔诚点燃,火焰跳跃着,纸灰化作轻盈的黑色蝶群,乘着气流涌向澄澈的高空!
“动——土——喽!”刘半仙的声音拖得极长,尾音在山谷间激起层层叠叠的回响,如同悠长的呼唤直抵云霄。
站在近旁的刘老板立刻点燃了手中紧握的长长鞭炮。瞬间,一连串震耳欲聋的炸响爆裂开来,赤红的炮屑飞溅四散开来,如激烈的雨点洒落在新翻开的泥土之上,浓烈的火药味霎时将原先弥漫的香火气息驱散得无影无踪。
村长早已脱掉外衣,手臂肌肉绷紧,挥起一把崭新的铁锄,锄刃在阳光下闪过一道凛冽寒光,带着一股沉甸甸的力气猛地扎进红褐色的泥土里,掘出了第一块坚实的土块!
“好!”
“大吉大利!”
欢呼声轰然爆发,密集如潮般涌起,瞬间席卷了整个工地。
蓝草心中那块悬了许久的巨石轰然落地,震得她微微颤栗。郭老板笑着拍了拍蓝草肩膀:“蓝老板,不容易啊!这块地终于有了心跳。”
蓝草深吸一口气,那混合着新鲜泥土、草木灰烬以及浓烈火药味的空气直抵肺腑深处:“是啊,郭老板,这心跳声,我盼它矗立上千年。”
刘老板从翻飞的炮屑中钻出,哈哈笑着:“响吧,响得越威风越好!崩晦崩气,震震福气!赶明儿厂子建起来,我这翰林农庄也跟着沾光喽!”他搓着手,兴奋地看着鞭炮炸响的方向,仿佛已经看到了未来药厂机器轰鸣的盛况。
人们陆续上前,或是握住锄柄象征性挖上一两下,或是弯腰捧起一把泥土仔细掂量。蓝草和郭老板也走上前去,依次拿起锄头。蓝草握住冰凉的木柄,锄头挥下去并不轻松,嵌入泥土瞬间感受到一种陌生而深沉的反抗力。泥土被翻开的气息包裹着她,如同大地苏醒的呼吸。
“蓝老板,手感如何?”郭老板的动作明显更熟练些。
蓝草笑着放下锄头:“沉,真沉。但也踏实,郭老板,您说这土,是不是每一粒都裹着咱们山里人的盼头?”
郭老板指着远处山峦:“药厂生意若兴隆,这几座山里的黄芪,党参,就不再是长在山坡野地里的草,乡亲们的日子就有奔头了。”
旁边刚放下锄头的陈昊接话道:“何止是药!郭老板、蓝草妹子,等到药厂机器一开动,我那些蜜蜂采的蜜,恐怕也要沾上点药材的香气咧!”众人发出一阵善意的哄笑。
“轰隆——”
一声异响传来,人们尚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只见刘半仙手中的罗盘突然发出一阵刺耳的摩擦声,原本平稳的指针猛地跳动了一下,仿佛无形中受到某种干扰。刘半仙脸色骤变,眉头深锁,盯着那微微颤动的指针,神情凝重如遇劫难。
“怎么了,半仙?”村支书急忙问道,心头掠过一丝不祥。
刘半仙没有立即回答,蹲下身,指尖划过刚刚掘开的土壤表层,又小心翼翼地捻起一点点深层的泥土放到舌尖尝了尝,眉头锁得更紧:“这片土层深处味道不对,隐有苦涩咸腥之气,这气横冲直撞,阻断了生气流转。”
他指着方才村长动锄的位置,“难怪罗盘惊跳,这地下暗藏‘阴滞’,若在此奠基,恐根基不稳哪!”
这话如同冰水泼下,刚才还兴高采烈的人群瞬时安静下来,喜悦凝固在脸上,所有人都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这……”村长的脸瞬间褪去了血色,握着锄头的手微微发抖,“这好好的,怎么会……半仙,您再看看!这日子时辰都是您老人家定的呀!”他急切地望着风水先生,眼神中混杂着困惑和难以掩饰的焦虑。
郭老板神色凝重地走近蓝草,声音压得极低:“蓝老板,这意外……”。
蓝草目光如钉子般紧紧盯住那片刚被掘开显得格外刺眼的泥土,心跳如鼓点急促敲打胸腔。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目光飞快扫过众人脸上猝不及防的失措与焦虑——那喜悦被骤然抽离后的真空地带。
“半仙,”蓝草直视风水先生,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穿透了弥漫的惊疑,“您再细探一次?我们拆房时发现那处塌凹下去,准备将那建个储水池,而这里刚动土,你说的这‘阴滞’之象,可有解法?是必须另择吉地,还是……有‘疏通’之道?”
她特意加重了“疏通”二字,目光锐利地盯着刘半仙,如同在无光的迷途中搜寻一线微明。
蓝草的话似乎点醒了刘半仙。他眉头紧锁,眼神反复在罗盘指针与脚下的土地之间搜寻,陷入深深的思索。
人群屏息凝神,仿佛连空气都凝固了。时间流逝得异常沉重而缓慢,阳光悄然移动,在人们肩头投下焦灼的阴影。
终于,刘半仙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道明悟的光:“是了!‘凡淤塞之处,必有水脉之眼’!”他快步走向工地边缘一处稍低的洼地,指示道,“朝这个方位,挖!要深挖!必有涌泉潜藏!”
几个壮劳力立刻抄起铁锹冲了过去,奋力向下挖掘。泥土不断被翻出,坑越来越深。当铁锹碰到硬物时,众人不禁屏住呼吸。坑底渐渐渗出浑浊的水,隐隐有腥气。
“挖到了!”下面传来一声惊呼。一块黑黝黝、布满孔洞的朽烂树根被提了上来。刘半仙如释重负:“就是它了!多年深埋地底,腐而不化,阴浊之气郁结成‘煞’。掘出它,如同疏通血脉!”
村长立即指挥:“快,搬那边空地上去!”两个年轻后生合力抬起那沉重湿漉的树根,快步扛向远处。刘半仙重新捧起罗盘,凝神片刻,脸上终于重新绽放出笑容:“气畅了!罗盘复位,大吉依旧!”
“好!”欢呼声再次迸发,比之前更为热烈澎湃。刘老板反应极快,立刻点燃了备用的第二挂长长的鞭炮。更大的轰鸣响起,红雨纷飞,带着劫后余生的庆祝意味。
笑声畅快,锄头落地的声音更加铿锵有力,充满力量。蓝草抹去鬓角渗出的汗,对郭老板感慨道:“郭老板,看来老天爷给咱们这药厂也安排了一道考题啊。”
郭老板点头,眼中锋芒闪烁:“怕什么考题!这厂子从根子上就带着这股子韧劲,打不垮!”他环视着重新热火朝天的人群,“这韧劲,就是咱们最硬的筋骨。”
日头不知不觉已西斜,将人影拉长,印在工地上。地基的轮廓在众人的锄头和吆喝声中,已深深刻入大地的肌理。蓝草站在渐渐暗下来的天色里,脚下是新翻泥土浑厚的气息。
远处山居谣的灯火渐次亮起,温暖的光晕点缀着山谷的暮色。郭老板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蓝老板,这片厂房的地基里,夯进去的可不只是石头和水泥。”
蓝草没有立刻回应,目光投向陈昊那几罐在民宿大堂灯光下闪着琥珀光芒的蜂蜜——那些微小蜂群终日辛劳的结晶。她又望向远处群山起伏的墨色轮廓,那里沉睡着无数尚未被唤醒的草木精灵。
她了一口气深深吸,那气息混合着泥土的腥涩、草木的清新,还有一丝若有若无、从未来工厂方向飘来的、令人振奋的工业气息。这多重的气息,便是这个山村吐纳的呼吸,深沉而有力。
脚下的土地坚实而温厚,药厂地基的轮廓已在夕阳余晖中深深锚定。这片土地,如同摊开的一卷无字书,陈昊的蜂蜜是它流淌的第一段甜润词句,药厂轰鸣的蓝图则是正在挥毫的浓墨华章。
“还好一切顺利,蓝草,将这三牲带回去,好好煮了,我们今晚小喝点点,我刘半仙也沾沾喜气!”
“好勒!事情这么顺,还得多谢刘半仙,只是这半截树根如何处置?”
“不用管它,让它晒晒太阳,挺好的!走吧!回去!”
“回去吃饭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