葆仁堂的窗台上,一盆仙人掌开了朵嫩黄的花,花影落在摊开的《温病条辨》上,字里行间都沾着点暖意。陈砚之正在用小毛刷清理铜制脉枕,林薇蹲在药柜前核对药材,指尖划过“知母”标签时,铜铃“叮铃”响了,带着股淡淡的油烟味。
“小陈医生,小林医生。”推门进来的是街口饭馆的王师傅,围裙上还沾着点面粉,“我这阵子总觉得口干,喝多少水都不管用,夜里还盗汗,枕头能湿透半块,你给瞧瞧?”
林薇给他倒了杯石斛茶:“王师傅先润润喉,最近是不是又熬夜揉面了?”她记得王师傅总说,做包子得凌晨三点起,发面的火候最讲究。
“可不是嘛,”王师傅接过茶杯,喉结动了动,“前阵子赶中秋,做了两百多个月饼,连着熬了三宿,之后就总觉得浑身乏,手心脚心还烫得厉害。”
陈砚之把脉枕推过去:“伸手我看看。”指尖搭上王师傅的腕脉,他特意沉了沉指力——王师傅常年揉面,手腕肌肉结实,得摸到深层的脉象。片刻后他抬眼,“脉细数,是阴虚的脉。”他示意王师傅张嘴,“舌苔我看看。”
王师傅张开嘴,舌面干得发皱,舌质红得像熟透的樱桃,苔少得几乎看不见。“这阵子是不是还觉得大便干?”陈砚之问。
“哎!对!”王师傅一拍大腿,“三天才解一次,跟羊屎蛋似的,费劲得很。”他又补充,“早上起来还口苦,眼睛也干,总揉得发红。”
林薇拿笔在纸上记着,笔尖顿了顿:“症见口干咽燥,夜间盗汗,五心烦热,大便干结,伴口苦目涩。舌脉:舌红少苔,脉细数。这该是阴虚内热吧?”
“是,”陈砚之起身往药柜走,“更具体点,是肝肾阴虚。他常年熬夜,肝开窍于目,肾主水,熬夜最伤肝肾阴液,阴液亏了,虚火就上来了,所以口干、盗汗、手足心热。”
爷从里屋出来,手里拿着个小秤,秤盘里放着几粒枸杞:“王师傅这是‘劳伤虚损’,光补水不行,得补阴。”他往王师傅手心放了粒枸杞,“尝尝,这是宁夏来的,嚼着甜,补肝肾阴的。”
王师傅嚼着枸杞,眼睛亮了:“那得开啥药?我听说六味地黄丸治这毛病,管用不?”
“六味地黄丸是基础方,但你这还有口苦目涩,说明肝火旺,得加点清肝火的药。”陈砚之抓出熟地,戥子称了二十克,“熟地是君药,滋补肾阴,填精益髓,不过它性子滋腻,得配点山药。”他又抓出十五克山药,“山药能健脾益肾,既助熟地补肾,又能防止熟地腻胃,王师傅天天吃面食,脾胃得顾着点。”
林薇在旁边记方子,笔尖在“山茱萸”三个字上停了停:“加山茱萸不?补肝肾的,还能固涩,他不是盗汗吗?山茱萸能敛汗。”
“加,十五克。”陈砚之点头,“山茱萸酸温,既能补肝肾之阴,又能涩精止汗,正好对他的盗汗。”他又抓出茯苓和泽泻,“这俩是佐药,茯苓健脾渗湿,泽泻利水清热,能防熟地、山茱萸滋腻碍胃,让补药能运化开。”
爷在旁边补充:“得再加知母和黄柏,各十克。他不是五心烦热、口苦吗?这俩是苦寒的,能清退虚火,也就是‘滋阴降火’,光补不泻,火降不下来,口干盗汗也好不了。”
“那这不就成了知柏地黄丸的方子了?”林薇抬头问,“我记得书上说知柏地黄丸就是六味地黄丸加知母、黄柏,治阴虚火旺证。”
“对,但剂量得调。”陈砚之往药秤上添了五克丹皮,“丹皮清热凉血,泻肝经火,他不是目涩口苦吗?肝火旺得厉害,丹皮能清泻肝火,比单纯用黄柏更对症。”他又抓出十克麦冬,“再加麦冬,润肺生津,他口干得厉害,麦冬能滋肺阴,肺津足了,口渴就能缓解。”
王师傅看着药包里的药材,有点犯愁:“这药苦不苦?我打小就怕喝苦药。”
“有点苦,”林薇笑着说,“但我们加了点甘草调和,您煎药时再放两颗乌梅,又能滋阴,又能调味。”她把方子折好递过去,“这药得煎四十分钟,因为熟地不容易煎透,先用冷水泡一小时,大火烧开转小火,药汁得煎出半碗,早晚空腹喝。”
陈砚之又补充:“最近别熬夜了,哪怕少做两笼包子,也得早睡。每天吃两颗梨,润肺生津,比光喝水管用。”他往王师傅手里塞了包桑葚干,“泡水喝,甜甜的,能补肝肾阴,比喝饮料强。”
王师傅走后,林薇整理着药方,突然指着“丹皮”问:“刚才为啥不加菊花?菊花也能清肝明目啊。”
“菊花偏于疏散风热,”陈砚之擦着脉枕,“他这是虚火,得用丹皮这种能清泻虚热的,性质更平和,不会伤阴。”他看了眼爷,“对吧,爷?”
爷正用放大镜看药书上的批注,闻言抬头:“没错。用药就像做菜,同样是调味,有人爱用花椒,有人爱用胡椒,得看食材本身的性子。王师傅是阴虚为本,虚火为标,知柏地黄丸打底,加丹皮泻肝火,麦冬滋肺津,就是让方子更贴合他的证。”
正说着,门帘又响了,进来个背着书包的小姑娘,扎着马尾辫,手里攥着张体检表。“医生,”小姑娘把表往柜台上放,“体检说我贫血,血红蛋白才90,妈妈让我来开点补血的药。”
林薇摸了摸她的额头,皮肤白得有点透明:“平时是不是总觉得累?上楼梯都喘气?”
“嗯,”小姑娘点头,“体育课跑八百米,我跑一半就跑不动了,眼前发黑。”她掀开袖子,胳膊细得像根芦苇,“妈妈说我脸色比墙还白。”
陈砚之让她伸出手,指甲盖透着点青,半月痕几乎看不见。“脉细弱,”他摸了摸脉,“是血虚。”他看了看小姑娘的眼睑,结膜淡得几乎没有血色,“平时挑食不?爱吃肉不?”
“不爱吃,”小姑娘抿着嘴,“觉得肉腥,就爱吃咸菜和米饭。”
爷在旁边叹气:“这哪行?血虚得靠脾胃运化水谷精微来补,光吃咸菜哪行?”他往小姑娘手里放了颗红枣,“先吃颗枣,补补气血。”
陈砚之往药柜走:“林薇,记一下——症见面色苍白,头晕乏力,活动后气短,指甲、眼睑淡白。舌脉:舌淡苔白,脉细弱。辨证属缺铁性贫血,中医属‘血虚’范畴,治以益气补血,健脾和胃。”
“用八珍汤?”林薇问,“党参、白术、茯苓、甘草补气,熟地、当归、白芍、川芎补血。”
“对,但她是小姑娘,脾胃弱,得加点助消化的。”陈砚之抓出党参,称了十五克,“用党参代替人参,性平,不容易上火。白术用炒的,十克,健脾燥湿,比生白术更适合她这种脾虚的。”他又抓出当归,“当归十克,补血活血,还能润肠,她这种血虚的,往往大便也干。”
爷补充:“加十克鸡内金,炒过的,磨成粉兑在药汤里喝。她不爱吃肉,脾胃运化差,鸡内金能消食化积,帮助吸收药里的营养。再加点阿胶珠,五克,烊化兑服,阿胶补血最好,但她脾胃弱,用阿胶珠更易消化。”
“要不要加黄芪?”林薇问,“黄芪补气升阳,能助血生成。”
“加五克就行,”陈砚之摇头,“她年纪小,别用太多补气药,免得气机壅滞,反而不舒服。白芍用酒炒的,十克,既能补血,又能柔肝,她总头晕,肝血足了,头目就能濡养。”
小姑娘看着药包里的药材,小声问:“这药能熬成甜的不?”
“能,”林薇笑着说,“我们加了甘草和红枣,煎好后再放一勺红糖,甜甜的。”她往小姑娘兜里塞了包枸杞糕,“这个当零食吃,补气血的,比辣条强。”
送走小姑娘,日头已经爬到药炉上方。林薇看着摊开的两张方子,一张知柏地黄丸加减治阴虚,一张八珍汤加减治血虚,突然觉得中医的辨证就像给人量体裁衣,同样是“虚”,阴虚要滋阴降火,血虚要益气生血,差一点都不行。
陈砚之往药炉里添了块炭,火苗舔着锅底,把“辨证施治”四个字映得发烫。他知道,这葆仁堂的药香里,藏着的不仅是草木的魂,更是望闻问切里的细心思——就像爷说的,“药是死的,证是活的,能让方子跟着证走,才算真学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