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砚之蹲在厢房角落翻木箱时,灰尘呛得他直咳嗽。爷说那套祖传的糖糕木模藏在最底下,垫着三层油纸防蛀,他扒开压着的旧棉絮,终于摸到个沉甸甸的木匣子,黄铜锁扣上还刻着朵模糊的桃花。
“找到了没?”林薇的声音从门口飘进来,她抱着个青花瓷盆,里面是刚和的豆沙馅,甜香混着面香漫过来,“我妈说这馅加了桂花糖,蒸出来能香半条街。”
陈砚之抱着木匣子转身,灰头土脸的样子逗得林薇直笑:“你这是跟灰尘打架了?眉毛上都沾着白毛毛。”她掏出纸巾想帮他擦,手伸到半空又缩回去,假装去看木匣子,“这就是陈爷爷说的老木模?”
“嗯,据说是我太爷爷做的。”他用袖子蹭了把脸,锁扣“咔哒”一声弹开,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六个木模,有鲤鱼形的,莲花形的,还有个胖娃娃抱鲤鱼的,纹路深峻,摸起来光滑得像裹了层蜡。“爷说以前过年才拿出来用,蒸好的糖糕要摆在供桌上,祈求来年甜甜蜜蜜。”
林薇拿起胖娃娃模子,指尖顺着纹路摩挲:“这雕工真好看,比我在工艺品店见的精致多了。”她突然低头闻了闻,“好像有点檀香?”
“爷每年都用檀香木擦一遍,说是防裂。”陈砚之找出张细砂纸,“得先打磨打磨,不然边角可能粘面。”他蹭着模子边缘,细木屑簌簌往下掉,混着檀香的味道,像回到了小时候爷擦模子的午后。
灶房里传来爷的吆喝:“面发好了没?再醒就过头了!”
“来啦!”两人端着木模往灶房跑,林薇的布鞋踩着满地木屑,发出“沙沙”的响,像踩着把碎糖。
爷正把发好的面团往案板上摔,白花花的面剂子在他手里转着圈,很快变成一个个圆滚滚的小团子。“薇薇来学揉面,”他往林薇手里塞了个面团,“得揉到能拉出薄膜,蒸出来才暄软。”
林薇学着他的样子往面团上撒面粉,结果撒太多,呛得直打喷嚏,面团粘在手上甩不掉,活像戴了副白手套。“哎呀,咋这么粘!”
“水放多了。”陈砚之赶紧拿过面团,手腕一翻一压,面团在他手里渐渐变得光滑,“得像这样‘三光’——盆光、面光、手光,这是基本功。”
“你咋啥都会?”林薇凑过去看,鼻尖差点碰到他的胳膊,“陈爷爷是不是偷偷给你开小灶了?”
“那是,”爷在旁边翻豆沙馅,故意提高嗓门,“我孙子打小就跟灶台亲,三岁就能帮我递擀面杖,比你这丫头强多了。”
林薇不服气地撅嘴,抢过个小面团使劲揉:“我这叫后发制人!等会儿做出来的糖糕,保准比陈砚之的好看!”
陈砚之笑着摇头,往木模里刷熟油——爷说这步最关键,油少了粘模子,油多了糖糕发僵。他刷得仔细,连胖娃娃的眉眼缝里都没落下,林薇凑过来学,油刷子在莲花模子里转了个圈,结果把花瓣纹都糊住了。
“笨死了,”陈砚之拿过她的刷子,“得顺着纹路刷,你这是给模子洗澡呢?”
“要你管!”林薇抢回刷子,却悄悄学着他的样子,一点一点往纹路里补油,嘴角偷偷翘着。
爷把揉好的面团分剂子,林薇舀起豆沙馅往面团里塞,塞得太满,捏口时“噗”地挤出点红馅,像胖娃娃流了口水。“哎呀!”她慌忙用手去抹,结果越抹越脏,把个白面团弄得花里胡哨。
陈砚之憋着笑帮她收拾,指尖碰到她沾着豆沙的手指,两人像被烫了似的缩回手。爷在旁边看得直乐,用擀面杖敲了敲案板:“干活呢!眉来眼去的像啥样子!”
林薇的脸腾地红了,埋头往模子里填面团,把胖娃娃的肚子塞得鼓鼓的,像是揣了个小元宝。“陈爷爷,这样行吗?”
“得压实了,”爷拿起木模往案板上磕了磕,“不然蒸出来会塌腰。你看,像这样……”他示范着把多余的面刮掉,木模边缘立刻变得干干净净。
六个糖糕坯子很快摆满了蒸笼,鲤鱼的尾巴翘着,莲花的花瓣张着,胖娃娃的脸蛋圆滚滚的,看着就喜气。林薇蹲在灶前看火,爷说“得用大火上汽,再转小火慢蒸,这样糖糕才不会开裂”,她往灶膛里添柴时,火苗舔着锅底,映得她的脸红扑扑的。
“对了,”她突然想起什么,“我爸妈说下周末来,我妈要跟陈爷爷学做红烧鱼,说您做的鱼能把鱼刺都炖酥。”
“那是,”爷的声音透着得意,“我做鱼得先在油里煎到两面金黄,再放老抽调色,加啤酒焖,鱼刺自然就酥了。”他突然压低声音,“我还得准备瓶好酒,跟你爸喝两盅,男人家的事,得在酒桌上说。”
陈砚之正在擦木模,闻言差点把模子掉地上——上周爷还说“跟外人喝酒伤肝”,转头就自己备起了酒,这变脸速度比灶上的火苗还快。
蒸笼里的热气“咕嘟咕嘟”往上冒,甜香混着檀香木的味道漫了满院。林薇掀开笼盖的瞬间,白汽“腾”地涌出来,六个糖糕静静地卧在篦子上,胖娃娃的脸蛋泛着油光,鲤鱼的鳞片在光下闪闪发亮,真像活过来了似的。
“哇!成功了!”林薇拿起胖娃娃糖糕,小心翼翼咬了口,豆沙馅顺着嘴角往下流,甜得她眯起眼睛,“比我妈做的好吃!桂花味好浓!”
爷拿起鲤鱼糖糕,用筷子戳了戳:“嗯,发得正好,不塌不裂。”他往陈砚之手里塞了个莲花的,“尝尝,看有没有你太奶奶做的味道。”
陈砚之咬了一口,面暄软得像棉花,豆沙甜得恰到好处,桂花的香气从舌尖窜到鼻子里,突然想起小时候太奶奶蒸糖糕的样子——她总把最大的胖娃娃糖糕塞给他,说“吃了长得像这娃娃一样壮实”。他眼眶有点热,含糊地说:“好吃,跟太奶奶做的一样。”
林薇正拿着糖糕喂煤球,猫鼻子凑过去闻了闻,嫌弃地扭过头,跳到旁边去啃猫条。“它还挺挑,”她笑得直拍手,“这么好吃的糖糕都不吃。”
“猫就爱吃腥的,”爷把剩下的糖糕装进竹篮,“给你爸妈带回去尝尝,让他们知道咱陈家不光会泡药酒,做甜食也是一把好手。”
夕阳斜斜照进灶房,蒸笼里的热气渐渐散去,留下满桌的甜香。林薇帮着洗木模,陈砚之在旁边擦干,两人的手偶尔碰到一起,像触电似的分开,又忍不住偷偷看对方,嘴角都带着笑。爷坐在门槛上抽旱烟,看着这场景,烟袋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像藏着满肚子的话,却一句也没说。
林薇推着自行车出门时,竹篮里的糖糕还冒着热气。她回头喊:“陈爷爷,下周我带糯米酒来,配糖糕吃!”
“哎!别忘了让你妈带块生姜,我做鱼得用新姜!”爷的声音追出来,带着点舍不得的尾音。
陈砚之站在院门口,看着她的自行车筐晃悠着远去,竹篮里的糖糕影子在地上拖得老长。他摸了摸兜里爷塞给他的胖娃娃糖糕,还带着点余温,像揣了个小太阳。
回到灶房时,爷正在给木模刷檀香木油,刷子在胖娃娃的脸蛋上轻轻打着圈。“这丫头,”他突然说,“比你太奶奶年轻时还灵透,学啥都快。”
陈砚之没说话,往灶膛里添了把柴。火又旺起来,照亮了墙上挂着的老照片,太奶奶抱着个胖娃娃糖糕,笑得眼睛眯成了缝,旁边的太爷爷举着木模,侧脸的线条跟爷一模一样。
他突然觉得,有些东西从来都没变过——檀香木的味道,灶膛里的火苗,还有木模里印出来的甜花样,一代一代传下来,把日子酿得像这糖糕一样,外面暄软,里面藏着化不开的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