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露还凝在药铺的窗棂上时,陈砚之已经把药柜擦得锃亮。第三排第二个抽屉的“当归”标签有点卷边,他用指尖捋了捋,忽然想起爷爷去年教他的——“药柜就像人的五脏,得时时打理,不然气脉就淤了”。
正想着,门外传来木轮碾过青石板的声音,是邻村的张婆婆推着独轮车来了。车斗里装着半筐新摘的豆角,用布盖着,露出的几荚还带着湿泥。“砚之啊,”张婆婆的声音隔着门板就飘了进来,“给你带了点新豆角,昨儿刚摘的,嫩得能掐出水。”
陈砚之迎出去时,张婆婆正踮着脚往药铺里瞅,见他出来,赶紧摆手:“先别管豆角,快给我看看你张爷爷。这几天他总说胸口闷,夜里躺不平,一躺就喘,坐着倒好些。”
陈砚之帮着把豆角搬进屋,见张爷爷坐在独轮车的小凳上,背挺得笔直,却时不时要欠身咳嗽两声,咳得肩膀都在抖(望诊)。“爷爷先张嘴我看看舌苔。”他蹲下身,手里的小电筒照在老人舌面——舌质紫暗,舌底的青筋像盘着的小蚯蚓(望诊)。
“夜里是不是总觉得嗓子眼发紧?”陈砚之边搭脉边问(问诊)。指尖下的脉跳得沉而涩,像碾过沙砾的车轮,一下一下都透着滞涩(切诊)。张爷爷咳着点头:“可不是嘛,像有东西堵着,得坐起来咳半天才能顺过气。”
“这是痰浊堵了胸阳,得通一通。”陈砚之转身抓药,“薤白、瓜蒌各15克,宽胸理气;再加丹参、红花,把淤住的血化开。”他边称药边跟张婆婆说,“煎药时加三片生姜,喝完让爷爷靠着垫枕躺,别直接平躺,免得痰往上涌。”
张婆婆刚推着车走,药铺的门槛就被踩得“咯吱”响——是镇西的刘木匠,左手缠着布条,血渍已经浸了出来。“小陈大夫,锯木头时没留神,锯子划着手了。”他咧着嘴笑,声音却发紧(闻诊),“您给处理下,别耽误我赶活儿。”
陈砚之解开布条,伤口在虎口处,不算深但划得长,边缘的皮肉翻着(望诊)。他先用生理盐水冲洗,棉球擦过伤口时,刘木匠的胳膊绷得像块硬木(望诊)。“疼就说,别憋着。”陈砚之抬头时,正撞见刘木匠咬着牙,额角渗着汗(望诊)。
“没事没事,”刘木匠摆手,“前几年锯掉块指甲都没吭声。”陈砚之没接话,只是往伤口上撒云南白药时慢了些,又多缠了两层纱布:“这几天别沾水,给你加了味黄芪,熬水喝,伤口长得快。”刘木匠嘿嘿笑:“还是你细心,比我家那口子强,就知道骂我毛躁。”
晌午的日头刚过头顶,药铺里飘着当归和炙甘草的甜香。陈砚之正在翻爷爷留下的脉案,忽然听见“扑通”一声,抬头见个半大孩子撞在门框上,捂着肚子蹲在地上,脸白得像张纸(望诊)。“咋了?”他赶紧跑过去,孩子疼得说不出话,只指着肚脐上方哼哼(闻诊)。
摸了摸孩子的肚子,硬得像块石头,按下去时孩子“嗷”地叫了一声(切诊)。“早上吃啥了?”陈砚之轻声问(问诊)。旁边跟着的妇人急得直搓手:“他偷着吃了三个凉粽子,还喝了半瓶冰汽水!”
“这是食积滞住了。”陈砚之转身取了支开塞露,又抓了包炒麦芽和鸡内金,“先通通便,再把这药煎了喝,消消食。以后别让他这么乱吃,胃哪禁得住这么折腾。”妇人连连点头,扶着孩子走时,孩子还回头瞅了眼药铺墙上的人体经络图,大概是觉得稀奇。
下午的风带着点热意,吹得药铺门口的竹帘哗哗响。陈砚之刚把晒干的艾草收进麻袋,就见爷爷背着药篓从后门进来了。“爷,您咋回来了?”他赶紧接过药篓,里面装着半篓新鲜的薄荷,叶子上还沾着露水。
爷爷放下背上的布袋,往竹椅上一坐,眯着眼瞅他:“听张婆婆说,你给她当家的开了瓜蒌薤白汤?”陈砚之点头,爷爷又问:“他舌底是不是紫得厉害?”“是,青筋都鼓起来了。”“那你加没加桂枝?”“加了3克,温通阳气。”
爷爷“嗯”了一声,端起陈砚之倒的凉茶喝了口:“前儿见你给刘木匠处理伤口,纱布缠得挺匀,比上次给李寡妇包扎强多了。”陈砚之有点不好意思,去年给李寡妇包扎划伤的手指,缠得像个粽子,被爷爷笑了好几天。
正说着,药铺门口停下辆自行车,车后座绑着个竹筐,里面装着只扑腾的老母鸡。“陈大夫在吗?”骑车的汉子跳下来,黝黑的脸上全是汗(望诊),“我家婆娘生了娃,这都三天了,奶下不来,急得直哭。”
陈砚之请他进来,又让邻居家的婶子去看看产妇。自己则抓了通草、王不留行,又加了点穿山甲:“回去跟猪蹄一起炖,少放盐,炖得烂烂的让她喝汤。”汉子搓着手笑:“俺婆娘总说你比镇上的大夫细心,果然!”
送走汉子,爷爷才慢悠悠地说:“你现在看这些常见病,比我年轻时稳多了。”他指了指墙上的脉案,“上次那个小儿惊风,你用钩藤钩配蝉蜕,思路就不错,比死记书本强。”陈砚之挠挠头:“还不是您教的,说要‘观其脉证,知犯何逆,随证治之’。”
爷爷笑了,眼角的皱纹挤成朵花:“我教的是法子,路得你自己走。你看这药铺里的病人,有扛着锄头来的,有穿着长衫来的,每个人的性子、毛病都不一样,光靠方子不行,得顺着他们的脾气来。”
陈砚之想起早上的张婆婆,总爱说“我家老头子就信你”;刘木匠临走时,非要把新做的木勺留下,说“给你盛药方便”;还有那个偷吃粽子的孩子,刚才托他娘送来个野果,说是“谢大夫哥哥”。这些画面在脑子里转了圈,他忽然明白爷爷的意思——医病不光是开方子,更是跟人打交道,得把心放进去。
日头偏西时,药铺里又来了个熟客——卖豆腐的王婶,手里捧着块刚点好的嫩豆腐。“砚之,给你尝尝鲜。”她嗓门洪亮(闻诊),脸上红扑扑的(望诊),“我这几天总觉得嘴里发苦,吃啥都没味,是不是上火了?”
陈砚之让她伸出舌头,苔黄得像抹了层芥末(望诊),搭脉时脉跳得又快又有力(切诊)。“是肝火犯胃,”他抓了龙胆草、栀子,又加了点神曲,“别总跟豆腐坊的老李吵架,气大伤肝。”王婶脸一红:“他总往豆腐里掺水,我能不气吗?”“那也得好好说,气出病来不值当。”陈砚之把药包好,“这药熬出来苦,加点冰糖。”
王婶走后,爷爷拍了拍陈砚之的肩:“你看,她这病,一半在肝,一半在气。光开药不行,还得让她消消气。”陈砚之点头,看着窗外渐渐沉下去的太阳,心里忽然挺踏实。
药铺的灯亮起来时,陈砚之正在登记今天的药方。爷爷坐在旁边,就着灯光翻看他的脉案,时不时在某页上画个圈。“这个产后缺乳的方子,加穿山甲加得对,量也准。”“这个食积的孩子,你让他爹娘用山楂煮水当茶喝,比光吃药强。”
陈砚之听着,忽然觉得这药铺里的草木香、药罐的咕嘟声、病人的絮叨声,都像爷爷说的“气脉”,在他心里慢慢流通,越来越顺。他想起刚学医时,总怕自己看不好病,抓药时手都抖;现在面对哭闹的孩子、着急的家属,心里反倒稳当了——就像爷爷说的,把病人当街坊邻居,把看病当拉家常,心一静,方子自然就对了。
夜深时,药铺的门终于关上了。陈砚之给爷爷泡了杯菊花茶,自己则捧着那本被翻得卷边的《伤寒论》。窗外的月光落在书页上,照亮“辨证施治”四个字。他忽然明白,所谓“信手拈来”,不过是把书里的道理,熬进了日子里,融进了心里。爷爷说得对,路还长,但他好像已经摸到了点门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