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露在药圃的马齿苋叶上打了个转，林薇蹲在地里掐了片叶子，指尖沾着的凉意让她打了个激灵。陈砚之背着竹篓从外面进来，见她对着那丛蒲公英发呆，走过去把一件厚外套披在她肩上：“霜都下来了，还穿这么薄，想冻出风寒证啊？”
林薇拽了拽外套领口，上面沾着点苍术的香气，是他昨天炮制药材时蹭上的。“还有十天，我就得回县医院了。”她声音有点闷，像被药杵压住的药碾子，“院长昨天打电话来，说科室里等着我回去带新人。”
陈砚之往竹篓里装着小镢头和粗布，闻言动作顿了顿，竹篓的提手在手里转了两圈：“知道了。这几天天气好，咱多去几趟后山，把你没认全的草药再理理，省得回去想不起来。”
林薇望着远处的山影，晨雾像薄纱似的裹着山腰，心里头像塞了把没碾细的杏仁，又涩又胀。“上次你说的‘七叶一枝花’，我总记不清它长在阴坡还是阳坡，今天能找着不？”
“能。”陈砚之伸手帮她把额前的碎发别到耳后，指尖擦过她脸颊时顿了顿，“那玩意儿金贵，专躲在腐叶堆里，像害羞的大姑娘，得扒开草棵子慢慢找。”
俩人踩着露水往后山走，路边的野菊开得正疯，黄灿灿的铺了半坡。林薇摘了一朵别在发间，陈砚之瞅了瞅，伸手又摘了两朵，往她耳朵两边各别了一朵：“这样对称，像药圃里栽的花，得排整齐了才好看。”
“就你贫。”林薇笑着推了他一把，脚下的石子滚下去，惊起两只山雀，扑棱棱飞进树林里。
走到半山腰的溪水边，陈砚之忽然停住脚，指着一块湿漉漉的岩石：“看那石缝里，是不是你总认错的‘石韦’？”
林薇凑过去，见那草叶子像被水泡过的皮革，背面泛着浅褐色的孢子。“叶背有毛，叶片像舌头，是治尿路感染的那个！”她眼睛亮起来，伸手想摘，被陈砚之拦住。
“别用手直接碰，这玩意儿沾了露水滑得很，小心摔着。”他从竹篓里拿出小镢头，轻轻插进石缝，“挖的时候得带点根上的土，它跟石头亲，离了土容易蔫，像跟爹妈撒娇的娃，离不得人。”
林薇蹲在旁边看着，见他把挖好的石韦用湿布裹起来，放进竹篓的夹层里，动作仔细得像在包什么宝贝。“回去炮制的时候，是不是得用羊脂油炒？”
“嗯，炒了才够润。”陈砚之把镢头收起来，“就像给干裂的土地上点油，才能渗得进去。你回医院要是遇着膀胱炎的病人，记得加这味，比单用八正散管用，尤其对山里跑得多、总憋尿的汉子。”
俩人沿着溪水往上走，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在地上织出晃悠悠的光斑。林薇忽然想起第一次跟他上山，把“何首乌”当成“大黄”，被他笑了好几天。“那时候我笨得很，连柴胡和前胡都分不清。”
“现在不笨了。”陈砚之捡了块扁平的石头，往水里一扔，溅起的水花打湿了林薇的裤脚，“上次给张大爷开的方子，柴胡配黄芩，量拿捏得比我还准，爷爷都夸你‘出师了’。”
说到爷爷，林薇想起早上出门时，老人家坐在竹椅上翻脉案，见他俩要走，慢悠悠说了句“早点回来，我炖了当归羊肉汤”。那语气平常得很，却让她心里暖烘烘的，像揣了个小炭炉。
快到山顶时，林薇忽然在一片灌木丛里瞅见串紫黑色的果子，像缩小的葡萄。“这是‘五味子’吧？五味俱全那个！”她伸手摘了颗放嘴里，酸得眯起眼睛，“哎呀，酸死了！”
陈砚之赶紧递过水壶：“慢点喝，这玩意儿得秋天霜打了才够味，现在还早，像没熟透的柿子，涩得很。”他摘了几颗放进布袋里，“回去晒干了，给你装成小袋带着，泡水喝能安神，你在医院总熬夜，得护着点肝。”
林薇看着他把布袋系好，放进竹篓最稳妥的地方，忽然鼻子一酸：“我走了，你一个人上山采药，可得小心点，别像上次那样摔着腿。”
“知道。”陈砚之低头踢着脚下的石子，声音有点含糊，“爷爷说，等你稳定了，他跟医院院长说说，看能不能……能不能让我也去进修段日子，哪怕在药房打杂呢。”
林薇的心猛地跳了一下，像被什么东西撞了撞。她望着他泛红的耳根，忽然觉得那十天的日子也不算太短，像熬一副慢火的药，虽然快到时辰了，可药效还在慢慢渗呢。
中午在山顶的避风处歇脚，陈砚之从竹篓里拿出油纸包，里面是爷爷早上烙的葱花饼，还温乎着。林薇掰了半块递给他，见他饼上沾了点草籽，伸手帮他摘下来，指尖碰到他的嘴唇，俩人都愣了愣，又赶紧移开目光，脸上像被太阳晒过似的发烫。
“下山的时候，带你去看‘鬼箭羽’。”陈砚之咬着饼说，“那玩意儿枝上有棱，像插了小刀子，治瘀血闭经最厉害，尤其对总生闷气的姑娘家，比逍遥丸来得猛。”
“记着了。”林薇点头，把他说的话在心里默念两遍，怕忘了。她知道，他说的是草药，又不光是草药，像在给她的药箱里装东西，也在给她心里装东西，一样样，都带着他的影子。
下山时，夕阳把俩人的影子拉得老长，竹篓里的草药晃悠悠的，发出轻微的碰撞声。林薇忽然停下脚步，从口袋里掏出个小本子，是她这半年记的草药图谱，上面画着桔梗的根、柴胡的叶、蒲公英的绒毛，旁边都标着陈砚之教的辨认诀窍。
“这个给你。”她把本子递过去，“我画得不好，你要是想我了，就看看上面的字，都是你说过的话。”
陈砚之接过本子，指尖抚过封面上她绣的小药锄图案，忽然把她往怀里一拉，紧紧抱住：“不用看本子，我也记得住。你教孩子看指纹时，总说‘别慌，慢慢看’；你熬药时，总爱把火调得小小的；你……”
他的声音闷在她头发里，带着点哽咽，像被药渣堵住的药壶嘴。林薇把脸埋在他胸口，闻着那股熟悉的药香，心里像被熬得稠稠的药汁，又暖又沉。
回到葆仁堂时，爷爷正站在门口张望，见他俩回来，笑着往灶房走：“汤炖好了，快趁热喝，补补力气。”
羊肉汤的香气从灶房飘出来，混着药圃里的艾草香，在院子里慢慢散开。林薇看着陈砚之帮爷爷摆碗筷，看着他把她爱吃的羊杂都夹进她碗里，忽然觉得，这十天的日子，够她记很久很久了，像那些被好好炮制过的药材，能在记忆里存得稳稳的，什么时候拿出来，都带着暖暖的药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