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露刚漫过药圃的石阶,陈砚之正蹲在畦边拔除蒲公英,就听见药铺门口传来木轮碾地的声音。抬头一看,是李寡妇推着独轮车来了,车斗里装着半筐新收的红薯,冒着白气。
“陈大夫,刚从灶上掏出来的,热乎着呢。”李寡妇擦了擦手,把红薯往石阶上摆,“柱子说要跟您学认药,这不,一早就催着我来。”
柱子从车后探出头,手里攥着片紫苏叶,脸蛋冻得通红:“陈大哥,这是紫苏,对不?”
陈砚之笑着点头:“对,紫苏叶能解表散寒,紫苏梗能理气宽中,一身都是宝。”
“啥叫解表散寒?”柱子眨巴着眼睛,把紫苏叶凑到鼻尖闻。
“就是着凉感冒了,浑身发冷,用它煮水喝,能把寒气赶出去。”陈砚之刚说完,爷爷从药铺里出来,手里端着个粗瓷碗,碗里是冒着热气的小米粥。
“爷爷。”陈砚之站起身。
爷爷点点头,看向柱子:“小家伙,昨天教你的‘四气五味’,还记得不?”
柱子挺直腰板:“记得!四气是寒热温凉,五味是酸苦甘辛咸。”
“那紫苏是啥气啥味?”爷爷呷了口粥。
“紫苏性温,味辛!”柱子答得脆生生的,李寡妇在一旁笑得合不拢嘴。
正说着,药铺的铜铃“叮铃”响了,进来个穿灰布棉袄的老汉,是镇上的篾匠张师傅,手里拎着个竹编的小筐,里面装着几捆晒干的芦苇花。
“陈大夫,给我抓点治腰疼的药。”张师傅把竹筐放在柜台上,“前儿编竹筐蹲久了,这腰就直不起来,夜里翻身都费劲。”
陈砚之扶他坐下,按了按他的腰眼,张师傅“哎哟”一声:“就是这儿,像针扎似的。”
“是不是还觉得腿麻?”陈砚之搭着脉问。
“是!左腿麻得像过电。”张师傅皱着眉,“去年您给我开的方子管用,今年再照方抓点?”
“今年跟去年不一样。”陈砚之摇头,“去年您脉沉紧,是寒湿;今年脉沉涩,多了点瘀,得加点活血的。”他提笔写方,“独活10克、杜仲15克、牛膝12克……再加桃仁8克、红花6克。”
爷爷在一旁看着,忽然开口:“用什么药引?”
陈砚之抬头:“黄酒?”
“张师傅是篾匠,常年泡在水里编竹器,湿气比去年重。”爷爷指了指张师傅的裤脚,“裤脚还沾着露水呢,用生姜三片、葱白三段当药引吧,生姜温胃,葱白通阳,俩加起来,能把药气往腰上引。”
张师傅愣了愣:“这葱白生姜,不是治感冒的吗?”
“药引不在乎治啥病,在乎引啥经。”爷爷放下粥碗,“您这腰疼在腰脊,属督脉,葱白能通督脉,生姜能散寒湿,俩搭着用,比黄酒更对路。”
陈砚之赶紧在方子上添了药引,张师傅抓药时,柱子凑过去看,小声问:“陈大哥,药引真有那么神?”
“你看这竹筐。”陈砚之指着张师傅的竹筐,“竹条再好,没有篾刀牵引,编不成筐;药材再好,没有药引带路,到不了病处。”
柱子似懂非懂地点头,李寡妇笑着拍他后背:“跟你陈大哥好好学,以后也能当个好大夫。”
张师傅走后,药铺里来了个熟客——县城药行的掌柜,手里捧着个锦盒,里面是支鹿茸。“陈大夫,小女的咳嗽全好了,这鹿茸您收下,补补身子。”
“您太客气了。”陈砚之推辞,“令嫒好利索了就好。”
“还得多谢您的药引。”掌柜的感慨,“城里的大夫总说药引是噱头,哪成想雪水配米酒,真能把病治透。”他忽然压低声音,“那刘郎中昨天来我药行抓药,说您给改的方子管用,他儿子腿麻轻多了,还问我您收不收徒弟。”
陈砚之笑了笑:“我哪敢收徒弟,还在学呢。”
掌柜的走后,爷爷把鹿茸放回锦盒:“刘郎中能低头,不容易。他年轻时总说‘药引是乡下人的讲究’,现在该知道,医道不分乡下城里,管用才是真的。”
“爷爷,您说药引是不是都得用特别的东西?”柱子凑过来问,手里还攥着那片紫苏叶。
“不一定。”爷爷拉他到药圃边,指着畦里的萝卜,“萝卜籽能当药引,治食积;萝卜叶也能当药引,治咳嗽。寻常东西,用对了就是宝。”他摘下片萝卜叶,“就像你娘做的小米粥,看着普通,柱子病刚好时,比啥补药都管用。”
李寡妇脸一红:“老爷子又取笑我。”
正说着,门口传来争执声——是王大夫和他徒弟,徒弟手里捧着个药箱,王大夫满脸通红:“我说用醋当药引,你偏说用酒,这跌打损伤,醋能软坚散结,比酒管用!”
徒弟嘟囔:“可书上说酒能活血……”
“书是死的,人是活的!”王大夫一眼看见陈砚之,愣了愣,走上前抱拳道,“小陈大夫,刚才的话您听见了?这跌打损伤,到底用醋还是用酒?”
陈砚之想了想:“若是新伤红肿,用酒引,酒能活血;若是老伤瘀结,用醋引,醋能软坚。得看病是新是旧。”
王大夫眼睛一亮:“对!我咋没想到?这新伤老伤,药引得换着来。”他拍了拍陈砚之的肩,“受教了,改天我请您喝酒。”
看着王大夫师徒走远,柱子忽然问:“爷爷,陈大哥比王大夫厉害吗?”
爷爷蹲下身,指着药圃里的蒲公英:“你看这蒲公英,能治疮痈,也能治肝炎,不是它比别的药厉害,是它懂在哪种病里该咋使劲。行医也一样,不是谁厉害,是谁更懂病人的痛。”
李寡妇要带柱子回家时,柱子把那片紫苏叶小心地夹进陈砚之的脉案本里:“陈大哥,我明天还来学认药。”
“好啊。”陈砚之笑着点头,“明天教你认薄荷,薄荷能治头疼,用冰糖当药引,又能治嗓子疼。”
日头偏西时,药铺里渐渐安静下来。陈砚之正在整理药柜,爷爷拿着那本旧脉案走进来,指着其中一页:“你看这案子,光绪年间,有个大夫治疟疾,总用青蒿,效果时好时坏,后来才发现,用井水浸青蒿当药引,比用自来水好,因为井水凉,能助青蒿退虚热。”
“原来水也能当药引。”陈砚之恍然大悟。
“天地万物,都能当药引。”爷爷合上脉案,“关键是你得知道,病人缺啥,药缺啥,药引能补啥。就像张师傅缺阳气,用葱白补;王大夫的徒弟缺变通,用‘新伤老伤’点醒。医道不光是开方子,是啥时候说啥话,啥病用啥引,都得恰到好处。”
陈砚之望着窗外的夕阳,药圃里的紫苏在风中轻轻摇曳。他忽然明白,爷爷的提醒从来不是大道理,而是藏在寻常对话里——像张师傅的竹筐,像柱子手里的紫苏叶,像王大夫争执的醋与酒,都在说同一个理:医道就像走山路,有时得用拐杖(猛药),有时得用石阶(缓药),有时得用路标(药引),能让人稳稳走到山顶的,才是好路。
他给脉案本换了根新绳,刚才柱子夹进去的紫苏叶从书页间露出来,带着淡淡的清香。陈砚之忽然想,明天该教柱子认当归了,当归能补血,用羊肉汤当药引,冬天喝了,浑身都暖和。就像爷爷说的,医道藏在日子里,日子里藏着治百病的方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