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内行人众多,一片祥和热闹模样。
车马停于一客栈前,圭玉先泊禹一步从马车跳下,方一落地,身后便有人喊着过来。
“哎哟,这位贵人可小心些,待小人将马牵稳再动也安稳些。”
嗓音掐得奸细谄媚,圭玉疑惑回头,未看到人。
衣袖下摆被什么东西往外处扯,她低下头,见到一个粗布穿着书童模样的人脚下一绊,便往她跟前摔。
他的身高约莫三尺,孩童的手脚,长得却十分显老,单单只看脸的话,实在是猜不透他的年纪。
圭玉站在原地未动,好奇地看着他,见他笨拙爬起,拍了拍身上衣裳,一对细长小眼眯起,讨好地朝她说道,“失,失礼了——”
话未说完,他尚未站稳,又绊倒在她跟前。
圭玉实在看不过眼,俯身将他拉起,待他稳稳站好后,说道,“你如何长成这样一副短小模样?”
那人似乎是被戳中痛点一般瞬间红了脸,短胖手指指着她,支支吾吾片刻后,满脸颓色,“大人您这可真是少见多怪了,我这副模样已算是好看的了,不信你瞧瞧那边。”
圭玉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向一旁街道,行人步履匆匆,人流十分多。
不过晃眼间,从中有人似醉酒般走得歪歪扭扭,撞倒了好几人,顿时咒骂声一声声响起。
闹了不过片刻,又一个个地从地上爬起,若实在爬不起来的,便挂在身旁人身上,随之一块游荡着。
而那些被挂上的人,似也无感,步履依旧轻快。
“……”圭玉眯了眯眼,这哪是正常人间模样。
待她再回头,面前人搓着手朝她笑得开怀,表情期待地看着她,“贵人可瞧完了?既要住店,请随我往这处去。”
泱泱扶着林无霜下了车,见圭玉等在前方,娇俏朝她笑着眨了眨眼。
圭玉问她们,“泊禹去了何处?”
“他自去管世子之事,可哪有时间多放心思在我们身上?”
“还是圭玉姑娘待我……与阿姐好。”林无霜轻哼一声。
此处毕竟人多,无霜说话如此直白,林锦书无奈地睨了她一眼,责怪的话终是未说出口,“无霜这应是第一次随我出如此远门,话便多了些。”
圭玉虽然顺着她的话点了点头,心中却暗道,无霜若真在此倒不见得有如此多话。
泱泱如此模样跟着他们,又如何不是制住阿锦来威胁她。
泱泱视线扫过街道行人场景,最后落于那接引人身上。
圭玉见他表情便知他瞧出了异处,只是阿锦表情却未见慌乱……
这酆都究竟是何处,她自入城后便思索许久,只觉莫名有些熟悉。
一行人跟在那接引人身后往客栈处走。
途经一半,便见泊禹返程候在前方,见他们过来,点头道,“今日留宿之事已安排妥当。”
待圭玉经过时,他犹豫了片刻后,又压低声音道,“晚些时候还需得烦请圭玉姑娘照看世子片刻。”
圭玉疑惑抬眸。
话已带到,泊禹只当她听了进去,转身往来处赶。
天色已全然暗下,行人不知从何处掏出一盏盏鬼火灯笼,于路上飘荡起来。
一阵阵阴风吹拂过,叫林锦书裹了裹身上披风,不禁喃喃道,“当真是晚秋了……无霜回去多添些衣服,莫要着凉了。”
圭玉转身朝城门处望去,只见城墙上也挂起灯笼,门却紧闭,隐隐间听得见唢呐吹声,那些路上的玩意儿不管不顾地想往外冲,想要出去。
“月儿弯,人影晃。”
三尺青簧照长路。
谁家白绫檐上挂——”
“颈上衣裳绕,身前纸钱烧。
三尺黄土埋白骨。
夜半孤声,
咚咚咚,谁在敲?”
泱泱轻哼着童谣,倏而回头看向落于后头的圭玉,朝她粲然一笑。
“圭玉大人开开门,是我呀。”
圭玉停住脚步,目光停留在前方少女的身上。
身影交叠着。
她清楚看见“林无霜”半趴在一旁林锦书的背后,面色惨白,柔若无骨地紧贴着,面目鬼气,显然一副背缚灵的模样。
而阿锦却转而像身旁长着同一张脸的少女说着什么。
似是突然发现圭玉落于身后,回过头朝她招了招手。
圭玉错开视线,朝她们靠近。
她总算想起这里是何地方了。
酆都鬼域,百鬼夜行。
她看向林锦书身后的少女,神色晦暗几分。
恐怕是泱泱占了无霜身体又阻人往生,硬生生将人熬成了此等恶鬼模样。
鬼与人同行,气息交杂,才导致生魂误入了此城。
不过——
林无霜倏而转过脸,见她靠近林锦书,视线冷幽幽地盯向她。
圭玉被气笑,如此她这副模样就算泱泱未曾从中作梗,恐怕也不能安分转生。
只是……怎么连她都这般防备,难不成她还能对阿锦做什么不成。
她伸手虚点了点她的脸,毫不示弱地朝她扮了个鬼脸。
面前果然瞬时间阴气暗涌,少女呲着牙便要来咬她。
圭玉瞥了她一眼,骄矜轻哼。
而今无霜这副样子,可也该喊她一声老祖宗的。
不管如何,她总算找着她了。
﹉
待到房间同泱泱分开后,圭玉拉着林锦书说道,“阿锦,今日不管外边有何动静,你都莫要在意,待过了今夜,明日午时我们便再照常出发。”
林锦书见她神情认真,纵有疑惑也先应下声来,“好,可是出了什么事?”
圭玉犹豫了半息,还是说道,“并没什么大事,只是来时泊禹告诉我说,这边城内习俗古怪,半夜无宵禁之说,反而喜聚在一起,这一二来往动静便大了些。”
若多说了这边情况,恐怕她必定忧心着要同泱泱待在一处,那样岂不更危险?
圭玉视线飘过她身后之鬼身上,倒也未有太多担心,就无霜这模样,气息沾染间盖过阿锦身上人间阳气,寻常小鬼还真不一定能察觉到。
又安抚了林锦书一会儿,听她保证不会外出,圭玉这才同她别过。
谢朝辞的房间就在她的隔壁,门并未关上。
圭玉知晓是泊禹替她留了门,只是未意料到,他竟敢如此放心地将人丢给她。
她推门而入,抬眼看去,榻上人面色惨白无血色,额前冷汗涔涔,眉头紧皱,双眼紧闭,睡得并不安稳。
“谢君翊?”圭玉皱着眉,轻声开口,见他无反应,又靠近了些。
自上而下看去,她将他的模样尽收眼底,确是一副将绝模样,比泊禹话中所描述还要严重许多。
只是今日分明见他同过往无甚差别,怎么突然如此?
圭玉咬了咬牙,伸手抚上他的额前,掌心温度滚烫,偏又被冷汗浸湿。
圭玉赶紧掏出那本命簿,仔细查阅起来。
从头翻到尾,却未曾见到谢朝辞有何隐疾在身。
人怎的莫名要死了!她于屋内踱起步,看着榻上人十分愁。
那本无甚用处的命簿被她随手抛在一旁,倏而自动翻阅起来。
见此异状,圭玉连忙上前查看,只见命簿所着之处,恰好落于一处。
“药人谷”
她抬头看了床上人一眼。
谢朝辞的额间死气沉沉,指腹发皱,发湿了一片,仿佛刚从水中被捞出。
有水珠顺着他修长的手指往下滴,不过片刻便晕湿一大片。
圭玉伸手摸了摸水渍,冰冷刺骨,霎时间将她指腹冻得通红。
是弱水。
圭玉想起,他这番模样,同她先前将他从弱水中捞出的模样倒是十分相似。
命簿上有关药人谷的那一页被水渍晕开,而后皱湿成一团。
圭玉看着纸页剥落,又另自动书写上了两个字。
[望日]
她咬了咬牙,将命簿赶紧收回,此时倒不再担心谢朝辞的安危了。
这关系户不知是何来头,又究竟予了月轮回他们什么好处,当真厉害,竟能变动命簿上的内容。
谢朝辞的命数于药人谷便有变动,而那根引线牵在谢廊无的身上。
相当于用一凡人替他改命。
此等阴险手段,若说身后无人指导,是万万不可能成的。
谢廊无本该带着他被诅咒的命数早早死去,本来他也活不过几年,早死晚死并不会如何影响天道。
偏偏……
圭玉硬生生舍去妖身替谢廊无挡去这道命数,要他活着。
该死之人未死成。
望日之夜,谢朝辞便需得靠引线而活。
圭玉想起泊禹说叫她看顾谢朝辞片刻便好,难不成便是去寻阿容去了?
这样麻烦的事,真是将鬼都要愁死了。
可她却并无多少后悔意思。
再来一次,她也不能做到眼睁睁看着他死。
她幽怨起身,看着榻上的谢朝辞低声念叨道,“你的事如此麻烦,日后若食言不能将我带上九重天,我便要将你这些狼狈事传遍地府,叫你在小鬼之间落人口舌。”
说罢,便十分怨气地从房内走出。
算了算此处方位,往一处去。
面前门紧闭,她刚欲敲门,便见门从里面拉开。
圭玉抬头,同泊禹视线对了个正着。
他手中匕首沾血,显然未来得及处理便出来了,见到她,眼中生出几分愣怔。
“你对阿容做了什么?”
圭玉往前一步,便想推开他往内闯。
泊禹将匕首收好,连忙稳住身体,对她说道,“公子无事,不过较之往常虚弱了些,明日日头升起便会恢复。”
他这番阻拦模样,叫圭玉并不十分信,她冷眼看着他,并无轻易罢休放过他的意思。
泊禹轻咳一声,继续道,“此处有些古怪,并非浔阳城。
不知为何,先前入城时我并未瞧出什么异样,方才从外边回来却见周边古怪,不似寻常。”
“圭玉姑娘夜间莫要乱走,万事小心。”
话已说完,他侧过身,无再阻拦她过去的意思。
圭玉幽幽看他,“既知道古怪,便将众人看紧些,明日午前莫要生出事端。”
“另外,谢朝辞身上沾湿衣裳莫要去动,待它自行干透后再给他用药,不然——”圭玉勾了勾唇,一双极深黑目看他的眼神阴恻恻的,“你便留在这酆都里同百鬼夜行吧。”
“……”泊禹警惕看着她往房间内走,待门从面前关上,不作犹豫赶紧往谢朝辞那处赶。
却已默默将她的那些不知真假的话记在了心里。
圭玉方一走进房间内,便见到窗外挂着两个小鬼,伸长了头往内处探。
脖子拉得很长,张着嘴拉扯着面庞,面上笑容扭曲。
而谢廊无便躺一旁,月色清辉落于他皙白的指尖,其上伤口刮痕明显,却显然有净手处理过。
小鬼更往里了些,遮挡住月色,阴影落于他的面容上。
圭玉连忙上前,虚掐住它拉长的脖子,往一旁拉去。
小鬼没想到有人突然闯入,面色青转红,变化得极快,嘴越张越大,便想咬她的脸。
“当真找死。”圭玉眸中神色沉了沉,扯住它的面皮往外挤,随后用力将窗关上。
小鬼面皮松垮,不可置信地互相看了看,而后表情更加扭曲。
“啊啊啊啊!!!!”
“我的脸!我好不容易修成的好看模样!”
“你是何来的野鬼,当真小气!有好东西也不知道同我们分享分享!”
吵死了。
圭玉于窗台处打开一个口子,朝外伸出了一只手,正正好抓住那只叫声最大的小鬼的脸便拉扯起来,“长成这般模样,去路上游行吓吓人也就作罢,还妄想染指我的东西?”
“唔,你这个凡人野鬼——”小鬼面色扭曲,话都说不清楚,“你休想如此引起本鬼大爷的注意,今日你休想跑,唔唔唔!”
“别扯了!我的面皮都松了——”
它身侧那个小鬼已往后退了好几步,面色惊恐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咬了咬牙,面色凶狠地又退了好几步,同他们彻底拉开了距离。
“大,大人,放过我!”
“呜呜!莫要再扯了……我,我这就回下边队伍里去。”
圭玉收回手,不过一瞬间,那两个小鬼便跑远了去。
她关上窗,腰间却倏然攀附上一只手,将她往榻上拉。
她扭头看去,见谢廊无的脸近在脸侧,呼吸清晰可闻。
她刚欲开口,却又被他捂住嘴抱紧进怀中。
靠得如此近,圭玉甚至未敢睁眼。
耳侧忽而传来开门声,有人拿着什么东西走了进来,一点点往内挪动着,最后停留在床边。
圭玉偷偷睁眼,眼睫撞上了他的唇上,她眨了眨眼,才发现他始终垂目看着自己。
那人于床边停留了好一会儿,见无异常,慢悠悠地移至桌边,打开茶水盖,往里边放了些东西。
离开时久久于门口停留,才又悄然将门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