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性说了如此多，思及太多过往，司徒信面上颓色尽显，却不敢保证谢廊无当真能够听得进去自己话。
话末，他站起身，恭敬朝他行礼，低着头说道，“长命灯的确在我手上，想来公子自愿与我一同回来便是为此。只是……还望公子应我所求，于长灯下替阿云守灵三日，便当作是了却她往日为公子的所作所为。”
他双膝跪下，将礼数做了个周全，“往后，不管公子如何抉择，皆愿一生顺遂。”
谢廊无看着他远去，亭后垂落几株茶梅，他垂目看去，其上结了一层薄雾状的霜。
他并未动，耳边隐约可见细碎的交谈声。
“哇～当真是好新鲜好赏心悦目的一张面皮哇。”
“丢丢，丢远些，看你们没用的样子，要往那边抛近些呀！”
“花枝都歪了，喂！莫要再晃了！”
秋风裹着晨露花香。
倏而，一支茶梅被风带起，落于他的杯内，茶水热气蒸腾而上，瞬间将其淹没。
外头下起蒙蒙细雨，一小厮打着伞过来请他，“公子，现下可是要回去？”
谢廊无的视线从那雾气中移开，并未再看第二眼，起身，点头。
他一走，身后小精怪随着风晃来晃去，连连唉声叹气。
“可惜呀～可惜呀～”
﹉
长命灯果真在司徒信手中。
谢廊无抬目，面前烛灯长明，火影恍恍，周边皆空荡，长命灯所照之处，只有一块灵牌。
其上刻着一个“云”字。
谢廊无走上前，借着长命灯的烛火，于前处上了根香。
香火幽幽而上，带来些低沉的鬼语，喑哑空洞。
“公子不该来此处。”
谢廊无静静听了片刻后，说道，“云娘认为司徒抚使如何？”
长命灯芯闪了闪，鬼影无所遁藏，于角落处显现出人形，身形上下乃是浓重的墨色，一张脸藏于兜帽下，是个怨气极重的怨鬼。
“我已太久未曾见过他，他始终在王府手下做事，涉足太久，如今已摸不透他的秉性，公子面对他行事应更谨慎些。”
谢廊无默了默，烛光打在他的脸侧，忽明忽暗，他忽而笑了笑，眼中并无半点温度，却显得莫名鬼气森森。
云娘看了眼，头埋得更低。
她自肉体腐后躲避鬼差多年，心中愤懑堆积，无法疏解，纵是泡在弱水中也洗不去一身执念。
她是不甘心离去的鬼影，终日匍匐于阴影下，只为了看他能获得新生。
她于鬼差手中逃离，满身怨气将魂体烧了近半，早就面目全非，自再找上他后，便不肯再像从前一样喊他阿容。
只是沉声喊他公子。
“公子不该回到王府，不该去往药人谷，更不该来此。”云娘一字一句重复，这些话她已说过太多次，或许往后要加的话一桩桩越来越多，却也不得不说。
谢廊无冷淡应声，却是问她，“云娘可觉得，这长命灯当真有那些功效？”
云娘眸色诡异，轻飘飘落于那盏灯上，未敢应声。
天枢中有书传言道，长命灯下妖身鬼影无处遁形，可用于聚生魂，锁妖邪。
公子究竟想拿它续命生魂，还是锁住妖邪呢……
于烛火下被那灯光晃了许久，谢廊无稍闭了闭目，脸色苍白少许。
云娘看他如此，并未上前，反而彻底隐于阴影下，再不见身影。
过了许久，他才睁开眼，只是耳侧似乎又传来了些幻言幻语。
从药人谷离开回到上京，先前几日，一切如常。
只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
他时常听到耳边精怪们的妖言妄语，通通与那个人相关。
“圭玉大人今日从我这边路过许多次，是不是觉着我开着的花要更养眼一些？”
“呸，好不要脸！圭玉大人那样忙，怎会注意到你这个被丢在门口的观赏物？”
几个精怪争论一番，都要掐起架来，花枝都折断了半根。
“圭玉大人最近喜欢什么呢？前些日子听说她养了几条小鱼，红色小鲤呢！哎呀，真羡慕会动会摆尾的，就是会讨人喜欢。”
“哼，小鱼有什么好的，我远远看过几眼，也就一般般，它们会开花吗！”
“……”
谢廊无时常不敢开窗，耳边细语不断传来，日夜不停，叫他分不清梦里梦外，分不清周边人与物是真还是假。
他身形消减不少，白日里应付王府中事，夜落时刻，方一回来，那些话便又不断传入耳中，叽叽喳喳，让人生厌。
“你看，这样好看的面皮，难怪最近圭玉大人喜欢呢～”
“圭玉大人喜欢，我也喜欢！不知道大人能否分我一只手玩玩？”
精怪们交耳，皆试图往他身边贴，似与她一样，将他看作了个珍稀玩物。
那些话接连不断，每一句都与那个人相关。
“噤声。”谢廊无苍白着脸，冷言开口，抬目间竟难得显出几分狼狈。
只是倏而等他缓过神，周边却又未见几个精怪身影。
偶见几个，也不过议论些今日天气如何，见闻如何，半点不提圭玉相关的事。
他恍恍惚惚，也不知是如何回的房内，只是睡梦之中更加难捱折磨。
越不见，就越想念。
越想念，又越想见。
终得一心惶惶，痴念未央。
更旁论，她于他而言，从来不过梦中幻影，看不见也抓不着。
心中欲念胜过理智，他便着手探寻长命灯相关之事。
即使明明知晓此生要想再见着她，不过秋日惶惶，白日做梦。
谢廊无回过神，敛起眼中神色，思起在蔺太傅府中见着她的模样，还以为又是水中倒影，未敢上前。
却未曾想到……
面前灯影轻晃，自窗口处起了风，他的耳边似又传出许久未听见的那些混乱的话。
“圭玉大人～圭玉大人～圭玉大人～”
“圭玉大人看看我呀！”
“咦，哪里来的青蛇臭味，呸呸呸，快走远些，别咬坏了我的果子。”
明明自在平川见着她后，便再未曾听过，又怎会……
他转过身，走至窗边，却见一人翻过墙，几步往这边攀上窗口。
抬眼间，正好与他撞了个正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