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水城的春天,来得格外迟,也格外短。已是三月中旬,城外的积雪仍未完全消融,背阴处依旧残留着大块顽固的冰坨,呼啸的北风虽不似严冬时那般刺骨,却依旧带着料峭的寒意,卷起地面冻硬的沙砾,打在脸上生疼。天地间是一片灰黄与枯白交织的萧瑟景象,毫无内地春暖花开的生机。
然而,这种看似平静的萧瑟之下,却潜藏着令人窒息的紧张与压抑。边关的气氛,如同拉满的弓弦,绷紧到了极致。
镇北将军府内,连日来灯火通明,信使往来穿梭不息,马蹄声踏碎黎明与深夜的寂静。议事厅中,巨大的北境舆图上,代表敌我态势的各式标记频繁变动,气氛凝重得能滴出水来。陆北辰已经连续数日未曾好好合眼,铠甲未曾离身,眼中布满了血丝,眉宇间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阴霾。
沈清弦虽不直接参与军机,但通过陆北辰日益凝重的神色、府中陡然加剧的肃杀氛围、以及韩青偶尔带来的零碎消息,她敏锐地察觉到,一场巨大的风暴正在酝酿,即将席卷整个北境。
孩子们似乎也感受到了这种无形的压力。惊澜变得异常沉默,常常一个人坐在窗边,望着北方灰蒙蒙的天空发呆,小手无意识地攥紧衣角。明月则比往常更加粘人,夜里时常被噩梦惊醒,哭喊着“好多黑鸟……天上都是……在叫……”,需要沈清弦抱着哄很久才能重新入睡。他们的预警能力,仿佛与这片土地的战意产生了某种共鸣,变得愈发活跃和不安。
这日午后,沈清弦正强迫自己静下心来,翻阅着伤兵疗养所近期的记录,试图从中找出进一步优化管理的空间,林嬷嬷脚步匆匆地进来,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惊慌。
“小姐!不好了!老奴刚听前院送炭的老张头说,从昨天半夜到现在,北边天际,烽火台的光就没断过!一道接一道,都是最高级别的赤焰烽火!往来的探马也比平日多了数倍,个个脸色难看得很!”
赤焰烽火!最高警讯!沈清弦的心猛地一沉,手中的笔跌落在纸上,洇开一团墨迹。她快步走到窗边,推开窗户,不顾寒风灌入,极力向北眺望。可惜,天色阴沉,视野受阻,什么也看不到。但空气中弥漫的那种无形的肃杀之气,却更加浓重了。
果然,未到傍晚,前院便传来一阵急促杂乱的马蹄声和甲胄碰撞声,夹杂着将领们压抑而急促的议论。沈清弦走到通往二楼的回廊转角,隐在柱后向下望去。只见陆北辰被一群盔甲染尘、面带风霜之色的将领簇拥着,大步流星地走入议事厅。他脸色铁青,下颌绷紧,周身散发着一股几乎凝成实质的寒意与杀气。
“韩青。”沈清弦低声唤道。
韩青如同影子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身后,低声道:“夫人,情况不妙。大凉动了。不是小股骚扰,是全面进攻!前锋精锐已越过枯骨河,兵分三路,同时猛扑鹰愁涧、落鹰峡、黑石口三处要隘!兵力……恐怕不下十万!后续还有大军集结的迹象!”
十万!全面进攻!沈清弦倒吸一口冷气,虽然早有预感,但听到确切消息,依旧感到一阵眩晕。这是倾国之力的入侵!北境防线,将面临自陆北辰镇守以来最严峻的考验!
“我军情况如何?”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声音微颤。
“鹰愁涧李都尉拼死抵抗,但敌军攻势太猛,且动用了一种从未见过的大型攻城器械,投石如雨,关口已岌岌可危!落鹰峡地势险要,暂时还能支撑,但也被死死缠住。黑石口……守将王将军……战死,关口……已失守!”韩青的声音沉重无比。
黑石口失守!守将战死!这意味着北境防线被撕开了一道口子!敌军可以长驱直入,威胁黑水城侧翼,甚至切断前线守军的退路!
沈清弦扶着冰凉的廊柱,指尖发白。她仿佛能听到远方传来的震天喊杀声、兵刃碰撞声、垂死者的哀嚎声。战争的残酷,第一次如此真切、如此血腥地扑面而来。
这时,楼下议事厅中传来陆北辰冰冷彻骨、却斩钉截铁的声音,透过厚重的门板,依然清晰可辨:
“传令!鹰愁涧守军,再坚守一日,为落鹰峡和黑水城布防争取时间!一日后,准其向第二道防线梯次撤退!令赵副将,率预备队火速驰援落鹰峡,不惜一切代价,守住峡口!令韩涛,收拢黑石口溃兵,在野狼原构筑防线,迟滞敌军向黑水城侧翼迂回的速度!”
“其余各部,按甲字预案,即刻进入战备状态!加固城防,清查粮草军械,征调城内青壮协同守城!告诉兄弟们……”陆北辰的声音顿了顿,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国难当头,北境存亡,在此一战!我陆北辰,与黑水城共存亡!与诸位,同生共死!”
“誓死追随将军!与城共存亡!”厅内传来众将雷鸣般的怒吼,声震屋瓦,带着悲壮与一往无前的血气。
沈清弦站在回廊的阴影里,听着那震耳欲聋的誓言,感受着那扑面而来的惨烈气息,心脏狂跳,血液却仿佛有些冰凉。她知道,安逸的日子彻底结束了。接下来的,将是血与火的洗礼,生与死的考验。她,和她的孩子们,都已无可避免地卷入了这场国战的漩涡中心。
她转身,快步走回镇北阁。现在不是害怕的时候,她必须冷静,必须为即将到来的风暴做好准备。安抚孩子,稳定内宅,管理好日益增多的伤员……这些都是她的战场。
山雨已至,狂风满楼。北境的天空,被战争的阴云彻底笼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