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仲春,镇北将军府内,几株晚开的玉兰在料峭春寒中绽露出大朵大朵洁白的花瓣,馥郁的香气与松柏的清气混合,在晨间的薄雾中静静流淌。澄心堂的窗棂支开半扇,带着凉意的微风卷入,吹动了书案上堆积如山的账册页脚,发出沙沙的轻响。
沈清弦端坐在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后,身着一件家常的湖蓝色绣银线缠枝莲纹襦裙,外罩一件月白软缎掐牙比甲,乌发松松绾了个堕马髻,只簪一支素银簪子,脂粉未施。虽是新婚燕尔,但她眉宇间却并无多少新妇的慵懒娇羞,反而凝着一抹专注与淡淡的疲惫。案头一侧,是高高摞起的历年旧账,另一侧,则是墨迹未干的新近入库清单。林嬷嬷静立一旁,时不时为她添上新沏的雨前龙井,茶香袅袅,却驱不散满室的繁忙气息。
自陆北辰返回北境,已半月有余。沈清弦正式接手将军府中馈,才真切体会到这偌大府邸的运转,是何等繁复巨细。远非她熟悉的、以清贵文雅着称的相府可比。这里的一切,都带着一种军中特有的、略显粗粝却讲求实效的风格。每日需处理的,不仅仅是内宅用度、仆役调度,更牵扯到城外诸多田庄的收成账目、城中几处铺面的租金盈亏、与军中将领府邸的人情往来、乃至府中亲兵护卫的饷银发放、马匹草料采买等等,千头万绪,庞杂无比。
婆婆陆夫人王氏虽依诺逐步放权,交接时也算尽心,但毕竟掌家多年,自有其成例和一套倚重的人手。许多关节,若非经年累月浸润其中,外人一时难以完全摸清门道。沈清弦虽聪慧过人,过目不忘,又有林嬷嬷这等经验丰富的老人从旁提点,仍感吃力。她常常伏案至深夜,对着灯花核对着一串串数字,比较着不同庄头报上来的格式各异、字迹潦草的文书,试图从中理出清晰的脉络,判断其合理与否。
“嬷嬷,”她揉了揉因长时间凝视而有些干涩的眼睛,指着一处账目问道,“去岁秋,西山别庄上报的核桃收成,较前年竟少了三成,理由是‘春寒减产’。但同期,距离不远的皇庄类似作物收成记录却显示只是略减。这中间……可有缘由?”
林嬷嬷凑近看了看,沉吟道:“老奴记得,去岁西山一带确有一场倒春寒,但波及范围不广。别庄管事赵老六是府中老人,一向还算本分……不过,其子赵奎去年新娶了城南富户之女,聘礼颇为丰厚,当时还引得不少人议论。” 话未说尽,意思却明了。
沈清弦心中了然。这便是掌家的难处,账目数字是死的,背后的隐情和人心却是活的。她需要一双能帮她洞察这些细微之处、穿透数字迷雾的眼睛和头脑。
正思忖间,知书轻步进来禀报:“小姐,您要的去岁同期各庄粮册,账房那边送来了。” 她身后,还跟着一个低眉顺眼、穿着半旧藕荷色细布衣裙的年轻女子,双手捧着一摞账册,身形纤细,姿态拘谨。
沈清弦抬眸,认出这正是陆北辰庶出的妹妹,三房所出的陆明瑾。她对这个姑娘印象不深,只在几次家宴上见过,总是安静地坐在角落,像一抹不起眼的影子。此刻细看,见她约莫十五六岁年纪,容貌清秀,眉眼间与陆北辰有几分依稀相似的轮廓,却全然没有其兄的英武冷硬,反而透着一股江南水乡般的婉约柔弱,只是面色缺乏血气,眼神怯怯的,带着一种长期被忽视、甚至压抑而形成的卑微感。
“有劳妹妹亲自送来。”沈清弦语气温和,示意知书接过账册。
陆明瑾飞快地抬眼看了一下沈清弦,又迅速低下头,声音细若蚊蚋,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不……不敢当。恰……恰好今日去账房帮忙整理旧档,听闻嫂嫂需要这些,便……便顺手送来了。” 她顿了顿,似乎鼓足了勇气,又从袖中取出一个薄薄的、用普通毛边纸装订成的小册子,双手奉上,声音更低了,“还……还有这个。是明瑾平日无事,整理去岁账目时,顺手做的各庄收成摘要,想着……想着或能省嫂嫂些翻阅之功,若……若用不上,嫂嫂弃了便是。”
她的姿态如此卑微,仿佛献上的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生怕被嫌弃。
沈清弦心中微微一动,生出几分怜惜。她接过那本略显粗糙的小册子,入手微沉,打开一看,眼中不禁掠过一丝惊异。
册子并非简单的誊抄。页面用纤细却工整的笔迹,绘制了清晰的表格,分栏列项:庄名、田亩数、主要作物、去岁收成总量、折算均价、与前年对比增减百分比、备注……条理之清晰,数据之详实,远超她的预期。更难得的是,在备注一栏,还用极小却清晰的字迹,标注了当年该地的天气概况、粮价浮动参考,甚至对几个收成波动异常,如西山别庄的核桃的庄子,还打了个小小的墨点,旁注“疑?”或“需核春寒记录”。
这绝非寻常闺阁女子能做出来的东西!这需要极强的逻辑归纳能力、耐心,以及对数字异乎寻常的敏感度!
沈清弦压下心中的惊讶,抬头看向眼前这个恨不得把自己缩起来的少女,语气愈发温和:“这摘要做得极好,条理分明,关键信息一目了然,帮了嫂嫂大忙了。妹妹真是心细如发。”她仔细打量着陆明瑾,“却不知妹妹何时开始整理这些的?又……为何会去做这些?” 她实在好奇,一个庶出的小姐,为何会对这些枯燥的账册如此感兴趣,且具备如此能力。
陆明瑾听到夸奖,脸颊泛起一丝红晕,手指紧张地绞着衣角,低声道:“回嫂嫂……明瑾平日无事,见账房后阁堆积了许多陈年旧册,无人整理,恐虫蛀潮湿损毁了可惜,便……便禀过母亲,得空时去帮忙誊抄归类。也能……多识些字,懂些俗务,总好过终日无所事事,成了……成了府里的闲人。” 她口中的“母亲”是其生母、陆北辰的三婶娘钱氏。但沈清弦曾隐约听闻,三婶娘对子女管教严苛,尤其对这个庶女,并不十分上心,甚至有些刻薄,恐怕“禀过”也只是走个过场,未必真支持她做这些“不合身份”的事。
“自己琢磨?”沈清弦捕捉到这个词,心中讶异更甚,“妹妹未曾学过算学?”
陆明瑾轻轻摇头,声音里带上一丝难以察觉的酸楚:“未曾正式学过。家学……家学是兄长们去的。只是……小时候贪玩,偷偷躲在窗根下听过几耳朵先生讲课,记了些口诀。后来……后来整理账册时,遇到不懂的,便自己瞎琢磨,或用……或用小石子、算筹摆弄……让嫂嫂见笑了。”
自己偷学?用石子算筹琢磨?沈清弦望着眼前这个衣着朴素、神情怯懦的少女,仿佛看到了一株在巨石缝隙中艰难求存、却依然顽强向着微弱阳光伸展枝叶的小草。她心中那份怜惜之情更浓,同时,一个念头也愈发清晰:这陆明瑾,分明是块被尘埃掩盖了光芒的璞玉!她所展现出的算学天赋、归纳能力和这份沉静耐心的心性,不正是自己眼下最急需的人才吗?
府中账目庞杂,急需一个心思缜密、精通算法之人协助复核审计;田庄铺面管理,也需要一个能透过数字看出问题的人。林嬷嬷虽经验丰富,但年事已高,且更擅长人情往来、内宅调度,于精细算学并非专长。而知书、侍剑等人,更是难以胜任。
若能培养陆明瑾……不仅可得一得力臂助,或许也能改变这个庶出妹妹的命运。
心思电转间,沈清弦已有了决断。但她深知,此事不可操之过急。陆明瑾庶出身份敏感,其三婶娘钱氏态度不明,府中众人对此会有何看法?都需要仔细考量。她需要进一步观察陆明瑾的心性品行,也需要一个合适的契机,才能水到渠成。
于是,她面上不露分毫,只是温和地笑了笑,将那小册子珍重地放在案头:“妹妹天资聪颖,自学便能如此,实在难得。这摘要嫂嫂便留下了,细细参详。日后若得空,妹妹不妨常来嫂嫂这里坐坐,我这边账目杂事繁多,妹妹若有兴趣,或许可以帮嫂嫂看看,也算是个练习,总强过一个人对着旧纸堆琢磨。”
陆明瑾闻言,猛地抬起头,眼中迸发出难以置信的、混合着惊喜与渴望的光芒,但旋即又被长期的压抑和自卑压了下去,小声道:“明瑾愚钝,只怕……只怕帮不上嫂嫂,反而添乱……”
“无妨,”沈清弦笑容和煦,带着鼓励,“谁都不是生来就会的。慢慢学便是。我这里别的没有,账册管够。”她开了个小小的玩笑,试图缓解陆明瑾的紧张。
陆明瑾苍白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真切的笑容,虽然依旧羞涩,却明亮了许多。她郑重地福了一礼:“多谢嫂嫂!明瑾……明瑾一定用心学。”
又闲话两句,问了些账房旧档整理的情况,沈清弦便让陆明瑾先回去了。看着她离去时虽依旧小心、却明显轻快了几分的背影,沈清弦的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那本手抄的摘要册。
林嬷嬷在一旁低声道:“小姐,这明瑾小姐……倒是个心思灵巧的。只是……毕竟是三房的人,又是庶出,只怕……”
“英雄不问出处,人才不论嫡庶。”沈清弦淡淡道,目光深远,“嬷嬷,你找个机会,再细细打听一下明瑾在三房的境况,平日与哪些人往来,性情究竟如何。记住,要隐秘。”
“是,老奴明白。”林嬷嬷躬身应道。
沈清弦重新拿起那本摘要册,目光落在西山别庄那几个醒目的墨点“疑?”之上,嘴角微微勾起一抹清浅的弧度。或许,整顿府务的第一步,就可以从这里开始。而那个怯懦却内秀的庶出小姑子,或许就是她在这深宅之中,第一个可以真正培养的心腹。她需要耐心,需要时机,更需要……一场小小的考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