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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浓稠得如同化不开的墨汁,将山林最后一点轮廓也彻底吞噬。窝棚内,那簇跳动的篝火是唯一的光源,将三张年轻却写满风霜的脸映照得明暗不定。空气里弥漫着柴火燃烧的噼啪声、草药苦涩的气息,以及一种沉重得几乎令人窒息的离愁别绪。

老陈头佝偻着腰,就着火光,最后一次仔细地检查周芳脚踝上敷着的草药。他那双布满老茧、指节粗大的手,动作却出奇地轻柔,小心翼翼地解开旧布条,查看肿胀的情况。墨绿色的药膏下,皮肤的红肿似乎消退了些许,但依旧触目惊心。他浑浊的眼睛里满是心疼,低声嘟囔着:“这老郎中的药,灵是灵,就是劲儿大,疼也得忍着点,芳丫头。” 说完,他用一块稍微干净些的旧布,蘸了点温热的草药汁,重新敷上,再用洗得发白却叠得整齐的布条,一圈一圈,紧密而妥帖地包扎好,打了个结实又不至于过紧的结。

接着,他默默转身,从窝棚角落一个破旧的、散发着霉味的木箱底层,翻出一个洗得褪了色的蓝布包袱。打开,里面是几块硬得能硌掉牙的玉米饼子,一小包用油纸裹得严严实实的粗盐,还有两副火石和一小截引火的软绒。他将这些东西,连同周芳当拐杖用的那根打磨光滑的木棍,一起塞进林国栋手里。包袱不大,却沉甸甸的,装着一个山里老人所能给出的全部家当和无声的牵挂。

“路上千万小心,”老陈头的声音沙哑得像砂纸磨过木头,他抬起眼,目光逐一扫过林国栋、周芳和陈默,那目光深邃得像口古井,藏着太多无法言说的担忧和嘱托,“‘羊肠子’路,几十年没人走了,荒草比人高,碎石像刀子,夜里还有野物出没。记住,活命最要紧!听到不对劲,立马躲起来,宁可绕远,也别逞强!” 他用力拍了拍林国栋的肩膀,那力道沉实,仿佛要将自己残存的气力也传递过去。

林国栋感到肩头一沉,心中涌起一股热流,喉头哽咽,重重点头:“陈大爷,您的话,我们一字一句都刻在心里了。您……您自己保重。”

周芳撑着木棍,忍着脚踝传来的尖锐刺痛,勉强站稳。她看着老陈头那张被岁月和风霜雕刻得沟壑纵横的脸,鼻子一酸,泪水在眼眶里打转:“陈大爷,等……等我们办完事,一定回来看您。”

老陈头别过脸去,胡乱地挥了挥手,声音有些发闷,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快走吧,趁天黑好赶路。我这儿……不用你们惦记。” 他佝偻着背,开始收拾地上散乱的柴火,动作缓慢而滞重,仿佛一下子老了许多。

没有更多言语,所有的情感都压缩在这沉重的寂静里。林国栋深吸一口带着柴火和草药味的空气,将包袱紧紧系在胸前,率先弯腰钻出了低矮的窝棚口。冰冷的夜风瞬间包裹了他,让他打了个寒颤,却也驱散了棚内令人窒息的沉闷。陈默紧随其后,小心地搀扶着周芳迈过那道象征分离的门槛。

三人回头,最后望了一眼那在浓重夜色中如同一个沉默土丘的窝棚,以及门口老陈头那佝偻的、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的剪影。然后,他们转身,义无反顾地踏入了前方无边无际、充满未知的黑暗山林。

老陈头所指的“羊肠子”路,早已湮没在岁月的荒草和疯长的灌木丛中,与其说是路,不如说是依稀有迹可循的、野兽踏出的险径。它隐藏在密林最深处,紧贴着陡峭得令人眩晕的山脊蜿蜒,一侧是深不见底、黑暗中传来轰隆水声的幽深涧谷,那声音如同巨兽的低吼,摄人心魄。

林国栋手持那柄锈迹斑斑却磨出了些许寒光的镰刀,走在最前面。他必须时刻挥刀,劈开那些带着尖刺、如同无数只阻拦手臂的荆棘条和横生的枝杈,每一下都耗费着宝贵的体力。脚下是松动的碎石和不知积累了多少年、湿滑腐软的落叶层,每一步都需试探着落下,生怕踩空或触发落石。山林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他们粗重的喘息、脚踩碎叶的沙沙声、以及镰刀砍断枝条的脆响,在这静谧中被放大得异常清晰,敲打着每个人紧绷的神经。

周芳走在中间,几乎将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了那根粗糙的木棍上。每迈出一步,受伤的脚踝都传来钻心刺骨的剧痛,痛得她眼前发黑,额头上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在冰冷的夜风里迅速变得冰凉。她死死咬着下唇,甚至尝到了淡淡的血腥味,不让自己发出一丝一毫可能招来危险的呻吟。她的眼睛紧紧盯着前方林国栋那个在黑暗中模糊却坚定移动的背影,那是她此刻在绝望深渊中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黑暗中,她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声音,混合着对未知危险的极致恐惧和对前方那渺茫希望的卑微渴求。

陈默断后,破碎的眼镜片上沾满了夜露和水汽,视线一片模糊,只能深一脚浅一脚地凭着感觉跟随。他不仅要克服自身的疲惫和恐惧,还要不时紧张地回头张望,竖起耳朵倾听身后的动静,警惕着可能从任何方向出现的追兵或野兽。对父亲的思念、完成遗志的决心,以及一种不愿拖累同伴的责任感,像三股拧在一起的绳索,支撑着他透支的身体和几近崩溃的意志。

走了约莫一个多时辰,体力消耗巨大,三人已是气喘吁吁。前方出现一段尤其险峻的路段,几乎是垂直的、布满了湿滑青苔的岩壁,只有一些天然形成的狭窄石缝和勉强能容下脚尖的岩石凸起可供攀爬。

“我……先上去探路。”林国栋将镰刀紧紧别在腰后,往冰冷的手心里哈了口热气,搓了搓,开始小心翼翼地向上攀爬。岩石冰冷刺骨,湿滑的青苔让每一次抓握和蹬踏都充满了不确定性。有好几次,他脚下猛地一滑,碎石哗啦啦滚落深渊,吓得下面的周芳和陈默心脏骤停,惊呼声卡在喉咙里,又赶紧死死捂住嘴,生怕一点声响引来灾祸。

好不容易,林国栋耗尽力气爬上一块相对平坦的岩石平台,放下用坚韧树藤临时编成的粗糙绳索,将周芳和陈默依次艰难地拉了上来。三人都已筋疲力尽,瘫坐在冰冷的岩石上,大口喘着粗气,汗水浸透的内衫紧紧贴在皮肤上,被山风一吹,冷得彻骨。

然而,还没等他们喘息均匀,不远处的密林深处,突然传来一阵令人毛骨悚然、悠长而凄厉的狼嚎声!那声音仿佛就在百步之外,带着原始的野性和饥饿的威胁,瞬间撕裂了山夜的寂静!

周芳吓得浑身剧烈一抖,下意识地紧紧抓住林国栋的胳膊,指甲几乎嵌进他的皮肉里。陈默也瞬间脸色惨白如纸,呼吸停滞,握紧了手中的木棍,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林国栋的心也猛地提到了嗓子眼,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但他强迫自己迅速冷静下来,用眼神示意两人绝对安静,压低身体,几乎匍匐在岩石上。他紧握镰刀,肌肉绷紧,眼睛像最警惕的猎豹般,死死盯着声音传来的那片漆黑如墨的树林。黑暗中,只能看到树木幢幢的、如同鬼魅般的黑影,仿佛有无数双绿油油的眼睛在阴影里窥视,随时可能扑出。

狼嚎声持续了片刻,似乎在呼唤同伴,又像是在宣告领地,然后才渐渐远去,消失在群山回响之中。山林重新恢复了死寂,但那种被顶级掠食者盯上的、深入骨髓的恐惧感,却像冰冷的蛇,缠绕在每个人的心头,久久无法散去。

“没……没事了,可能只是路过。”林国栋的声音干涩沙哑,他扶起几乎虚脱的周芳,感受到她身体的颤抖,“不能久留,这里太暴露了,得继续走。”

接下来的路途,三人的神经绷紧到了极致。每一声风吹草动,每一片树叶的异常晃动,都让他们如惊弓之鸟,冷汗涔涔。体力和意志都在以惊人的速度消耗着。周芳的脚伤在持续的跋涉中愈发严重,每走一步都如同在刀尖上跳舞,剧痛让她几乎晕厥,全凭一股不肯放弃的意念强撑着。

当东方天际终于泛起一丝微弱的、如同鱼肚般的灰白时,他们按照老陈头的描述,艰难地穿出了一片野柿子林。眼前豁然开朗,虽然晨雾弥漫,但已能感觉到地势变得平缓,空气中传来了不同于山林清冽的、夹杂着湿润泥土和远处村落若有若无的炊烟气息——他们终于踏上了邻县的土地。然而,这短暂的解脱感,很快就被更深的疲惫和对前路的茫然所取代。

天色渐明,薄薄的晨雾像一层轻纱,笼罩着远处朦胧的田野和零星散落的灰瓦房顶。三人不敢有丝毫松懈,更不敢走任何可能遇到人烟的大路,只能利用田埂、干涸的河沟、灌木丛这些天然屏障,向着县城方向艰难地迂回前进。

周芳的体力早已透支到了极限。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嘴唇干裂起皮,眼神涣散,几乎完全依靠林国栋和陈默一左一右的搀扶才能移动。每走几十步,就不得不停下来,靠着树干或土坎,张大嘴巴剧烈地喘息,胸口如同破风箱般起伏。

“不行了……芳姐……撑不住了……”陈默看着周芳痛苦不堪的神情,自己的脚步也已是踉踉跄跄,焦急地看向林国栋。

林国栋环顾四周,目光锁定在远处河滩边一个半塌的、用来夏季看瓜的破草棚。“去那里!必须歇歇!”

草棚四面漏风,顶上茅草稀疏,勉强能遮挡一下越来越亮的晨光和略带寒意的河风。林国栋让周芳靠在最里面相对干燥的草堆上,和陈默一起用破瓦罐从浑浊的河水中舀来冷水。周芳小口小口地啜饮着,冰凉刺骨的河水滑过灼痛的喉咙,带来片刻的清醒,却更反衬出身体的极度虚弱和寒冷。

林国栋拿出硬邦邦的玉米饼,三人分着艰难地啃食。饼子粗糙冰冷,噎得人直伸脖子,但此刻却是维持生命体征的唯一能量来源。沉默地咀嚼着,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国栋哥,”周芳靠在草堆上,虚弱地睁开眼,声音细若游丝,带着深深的迷茫和恐惧,“我们……真的能……进得去吗?那档案馆……肯定像铁桶一样……”

这个问题,像一块巨石,压在每个人的心头。希望看似就在前方县城的方向,但通往希望的道路,却布满了看得见和看不见的荆棘与陷阱,希望越大,恐惧越深。

林国栋看着周芳苍白脆弱、仿佛一碰即碎的脸庞,心中一阵剧烈的抽痛,但他知道自己绝不能流露出丝毫的犹豫和软弱。他用力握紧拳头,指甲掐进掌心,用疼痛刺激自己保持清醒和坚定,声音沉稳地说:“能!只要有一线机会,我们就必须去闯!老栓叔不能白死,小山的血不能白流,合作社的土地,是大家的命根子,不能就这么被他们夺走!”他顿了顿,目光转向陈默,那眼神充满了托付和信任,“陈默,现在全靠你了,只有你最熟悉里面的情况。”

陈默推了推滑到鼻尖的破碎眼镜,镜片后的眼神虽然布满血丝,充满了疲惫,却燃着一簇不肯熄灭的火苗:“我知道……我知道几个地方,后勤通道平时锁着,但大会期间可能会开……还有废弃档案室顶上,有个通风口,小时候淘气爬过……虽然希望很小,但……我爹留下的东西,不能……不能就这么没了。” 他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

短暂的休息后,周芳的精神似乎恢复了一点点。林国栋撕下自己内衣相对完整干净的一块布,在冰冷的河水里浸湿,拧得半干,递给周芳擦脸。冰冷的湿布触到皮肤,让她猛地一激灵,倒抽一口冷气,却也驱散了些许混沌的睡意和疲惫,眼神重新聚焦,多了一丝清醒的决绝。

他们必须再次出发。越靠近县城,风险呈几何级数增长。

中午时分,灼热的太阳高悬头顶,驱散了晨雾,也蒸腾起地面的热浪。三人躲藏在距离县城城门约一里多地的一片稀疏的杨树林里,透过枝叶的缝隙,能清晰地看到那灰扑扑的城墙、高大的城门楼,以及城门口几个穿着制服、正在盘查往来行人的守卫身影。

城墙下人群熙攘,挑担的、推车的、步行的,排成了不太规整的队伍,缓慢向前移动。守卫们挨个检查行李,盘问身份,目光锐利地扫视着每一个人。气氛看似平常,却暗藏着无形的紧张。

他们三人衣衫褴褛,满面尘土汗渍,周芳更是需要搀扶才能站立,这样的形象,在那些经验老道的守卫眼中,无异于黑夜里的萤火虫,太过显眼。

“不能一起走。”林国栋观察良久,压低声音,语气不容置疑,“目标太大,太扎眼。必须分头进城。”

“怎么分?”陈默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紧张地问。

林国栋目光落在陈默身上,相较于自己和周芳,陈默虽然同样狼狈,但毕竟年轻,衣衫相对完整,脸上书卷气未完全褪去:“陈默,你试着混进那边卖柴火的队伍里,低着头,尽量自然点。我和芳姐……得另想办法。”

正当他们苦思冥想无计可施之际,一辆堆满了高高稻草的牛车,“嘎吱嘎吱”慢悠悠地从树林旁的土路经过,朝着城门方向驶去。赶车的是个戴着破旧草帽的老农,似乎正靠在车辕上打盹,任由老牛凭着记忆前行。

林国栋眼睛骤然一亮!

“有办法了!”他几乎是贴着陈默和周芳的耳朵,用气声快速而清晰地说道,“陈默,你还是按计划,找机会混进人群。我和芳姐,躲到这牛车的稻草堆里去!”

这个计划大胆而冒险至极。一旦被赶车人察觉,或者在城门检查时被守卫用长矛捅穿伪装,他们将立刻陷入绝境。

但此刻,这是他们能想到的唯一可能蒙混过关的机会。犹豫就意味着暴露。

陈默深吸一口气,重重地点了点头,将破眼镜小心藏进怀里,整理了一下衣领,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像个普通的、急着进城办事的乡下青年。他猫着腰,借着树木的掩护,迅速而悄无声息地朝着城门方向的人群边缘摸去。

林国栋则看准时机,在老牛车经过一个浅坑、车身微微颠簸减速的瞬间,拉住周芳,用最快的速度,如同两只敏捷的狸猫,悄无声息地钻进了那高高堆起、散发着阳光和干草特有清香的稻草堆深处,并将表面的稻草迅速拨弄恢复原状,将自己完全掩盖起来。

牛车继续晃晃悠悠地前行。稻草堆里闷热、窒息,细小的草屑钻进鼻孔和衣领,刺痒难耐。周芳紧紧挨着林国栋,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胸膛下如同擂鼓般剧烈的心跳,以及肌肉因极度紧张而带来的僵硬。她自己也紧张得几乎无法呼吸,只能死死捂住口鼻,生怕一点声响泄露了行踪。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般漫长,牛车终于停了下来。外面瞬间变得嘈杂起来——人声、车马声、守卫粗声粗气的盘问声、以及赶车老农带着浓重口音、含糊的应答声。

到城门了!

林国栋和周芳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全身血液仿佛都凝固了。他们蜷缩在稻草深处,连最微弱的呼吸都屏住了,每一秒都像是在刀尖上煎熬。能感觉到有沉重的脚步声靠近,甚至能清晰地听到金属矛杆或刀鞘在稻草堆上随意划动、戳刺的声音!

“噗!”“噗!” 锋利的尖端几乎贴着林国栋的背部和大腿外侧划过,带走几缕稻草,冰冷的金属触感隔着薄薄的衣衫传来,让他浑身汗毛倒竖!

万幸,守卫似乎只是例行公事地随意检查了几下,并未深究。随着老农一声慵懒的吆喝和鞭子轻响,牛车再次“嘎吱”作响,缓缓动了起来,驶过了那道厚重的城门洞。

他们……混进来了!一股劫后余生的虚脱感瞬间席卷了稻草堆中的两人。

然而,这口气还没松到底,牛车刚驶入城内喧闹的街道,就听到外面传来一声极其严厉、带着不容置疑威势的厉喝:

“站住!前面那个小子!对,就是你!鬼鬼祟祟的,看什么看!过来接受检查!”

是陈默!他被拦住了!

稻草堆里,林国栋和周芳瞬间浑身冰凉,刚放松的神经再次绷紧到了断裂的边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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