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镇写生归来,林晚感到某些东西似乎不一样了。不是天翻地覆的改变,而是像冬日湖面,冰层下悄然涌动的水流,表面依旧平静,内里却有了不易察觉的活泛。
她依旧保持着原有的生活轨迹,但走在去图书馆或画室的路上,目光会不自觉地在那条熟悉的街道上多停留片刻,仿佛在潜意识里搜寻某个背着相机、笑容明朗的身影。在图书馆,当她再次习惯性地走向那个靠窗的固定位置时,若发现那里空着,心头会掠过一丝极淡的、连她自己都未曾立刻察觉的失落。
周维并未频繁出现。他似乎真的很忙,偶尔在图书馆碰面,也多是埋首于一堆资料或他的速写本中,只是在她坐下或离开时,会抬头给她一个温和的笑容,有时会低声说一句“来了”或“走了”,简单得像一阵风。这种不黏腻、不迫人的存在方式,让林晚感到舒适,也让她那敏感的、习惯于戒备的神经,得以慢慢放松下来。
这天下午,林晚在咖啡馆整理画室布置的静物写生作业。她画的是一个旧陶罐和几个干枯的莲蓬,试图捕捉那种衰败与时间沉淀交织的美感。正专注于调和一种表现陶罐内部阴影的复杂灰色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身旁响起。
“这个灰色调得很有层次。”
林晚抬起头,看到周维不知何时站在了桌旁,正低头看着她的画。他今天没背相机,只穿着一件简单的黑色毛衣,显得随性而放松。
“谢谢。”林晚放下调色盘,轻声回应。她发现自己已经能比较自然地接受他的靠近和短暂的注视。
周维没有询问能否坐下,只是很自然地拉开对面的椅子,将手里拿着的一个牛皮纸文件袋放在桌上。“刚去出版社交完稿,路过,看到你在,就进来了。”他解释道,目光依旧停留在画上,“枯莲蓬的形态抓得很准,那种挣扎又认命的感觉,出来了。”
他的话总是能精准地切入她试图表达的核心。林晚心中微动,没有接话,只是端起已经微凉的咖啡喝了一口。
周维也不再继续谈论画作,转而从文件袋里拿出几本新出的摄影杂志,推到桌子中央:“新到的,有几组关于城市记忆的专题还不错,要不要看看?”
这是一种不带压力的分享。林晚犹豫了一下,伸手拿起最上面一本,翻看起来。周维则拿出自己的速写本,开始勾画着什么,两人各做各的事,偶尔就杂志上的某张照片或某个观点低声交流一两句,气氛融洽而宁静。
窗外天色渐暗,华灯初上。林晚合上杂志,准备收拾东西离开。
“一起吃个晚饭吧?”周维合上速写本,很自然地提议道,“我知道附近有家小馆子,汤包和荠菜馄饨做得不错,很清淡。”
这是一个明确的、超出日常图书馆或画室偶遇范畴的邀请。林晚的心跳漏了一拍,下意识地想要拒绝。独处是她习惯且感到安全的状态。
但拒绝的话在嘴边盘旋,却没有立刻说出口。她看着周维,他眼中是坦然的期待,没有算计,没有怜悯,只有一种纯粹的、想与人分享美好的善意。她想起了古镇那把适时撑开的伞,想起了他总能精准理解她画作含义的瞬间。
一直紧绷的、用于隔绝外界的弦,似乎在这一刻,发出了极其细微的、几不可闻的松动声。
“……好。”一个单音节的字,轻得像叹息,却清晰地吐了出来。
周维眼中闪过一丝惊喜,随即化为更深的温和笑意:“那走吧,不远。”
那家小馆子果然如他所说,店面不大,却干净温馨,空气中弥漫着食物诱人的香气。他们选了个靠墙的卡座,点了两笼汤包,两碗荠菜馄饨。周维很健谈,但他聊的都是这座城市有趣的角落、拍摄中遇到的趣闻、或者对一些艺术展览的看法,话题轻松,不涉隐私,恰到好处地填补了林晚沉默时的空白。
林晚大多时候只是安静地听着,小口吃着馄饨。热腾腾的食物下肚,带来一种久违的、属于人间烟火的踏实暖意。她发现自己竟然能在他讲述某个滑稽的拍摄失误时,嘴角微微上扬了一下。
这不是她刻意练习出的、用于应付外界的社交性微笑,而是一种近乎本能的、被愉悦触动的反应。
周维捕捉到了她这细微的表情变化,他没有点破,只是眼里的笑意更深了些。
饭后,周维送她回公寓。夜晚的街道清冷而安静,路灯将两人的影子拉长又缩短。他们并肩走着,依旧没有太多交谈,却不再有最初的尴尬与戒备。
快到公寓楼下时,周维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东西,递给林晚。
“在艺术区一个小摊上看到的,觉得……挺适合你的。”他的语气很随意,仿佛只是递过一张纸巾。
林晚低头看去,那是一个手工烧制的陶制小挂件,形状是一片简简单单的叶子,釉色是温润的、带着细微颗粒感的青白色,在路灯下泛着柔和的光。
不是什么贵重的礼物,甚至算不上精致,却带着手作的温度和独特的韵味。
林晚愣住了,没有立刻去接。接受礼物,对她而言,意味着一种更进一步的联结,一种她尚不确定是否准备好承担的责任。
周维没有催促,只是耐心地举着,眼神清澈坦荡。
最终,林晚伸出手,指尖轻轻触碰了一下那片微凉的陶叶,然后接了过来。
“谢谢。”她的声音很轻。
“不客气。”周维笑了笑,“快上去吧,外面冷。”
林晚握紧了掌心中那片带着他体温的陶叶,点了点头,转身走进了公寓大楼。
她没有立刻上楼,而是站在电梯厅的玻璃门后,看着周维的身影在路灯下渐渐走远,直到消失在街道的拐角。
她摊开手掌,那片青白色的陶叶安静地躺在掌心,像一枚小小的、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信物。
电梯门开了又合。
楼道里寂静无声。
但林晚知道,有些冰封的东西,正在这个看似平常的夜晚,悄然融化了。
留下湿润的泥土,和一丝……等待生长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