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宫奕刚回到将军府，一封来自边关、插着象征紧急军情的赤羽信件，便被亲兵神色凝重地呈了上来。
信是小将军柏崇的亲笔，字迹因焦急而略显潦草，所述内容更是让洛宫奕眉头瞬间紧锁。
信中提到，边关连日遭遇数十年不遇的暴雪，道路彻底封死，运送粮草的队伍寸步难行，军中存粮已岌岌可危。
酷寒之下，精心饲养的战马也成批冻毙，战力大损。
更雪上加霜的是，蒙人趁此天时，频频袭扰边境，将士们缺衣少食，在苦寒中苦苦支撑，情势危急，急需朝廷速派援兵与物资。
军情如火！洛宫奕来不及多做思忖，立刻命人持他的令牌火速进宫禀报皇上，同时起身，毫不犹豫地踏入了漫天风雪之中，直奔京郊大营。
他必须争分夺秒，在圣旨下达之前，先行调动能即刻开拔的军队，清点库中存粮与可用战马，做好一切出征准备。
夜色深沉，风雪呼啸，将军府与京郊大营却灯火通明，人影幢幢，弥漫着紧张肃杀的气氛。
粮草官、军需官被连夜召集，在洛宫奕冷冽的目光下，高效地核算着数目，组织民夫装车。
马厩中，尚有活力的战马被逐一挑选出来，钉上防滑的马掌。
这是一场与时间、与严寒、与凶残敌人的赛跑。
几家欢喜几家愁，在这极寒的冬夜，京城权贵或许仍在暖阁中饮酒作乐，而遥远的边关，那些用血肉之躯守护国门的将士，正面临着思乡之苦与生存考验的双重煎熬，他们是国家最坚实的屏障，亦是最艰难的存在。
不消片刻，皇宫的方向传来了急促的马蹄声。
皇帝的旨意到了：
命大将军洛宫奕为主帅，大皇子玉明为监军，即刻率精兵两万，押运粮草辎重，火速驰援边关！
听到这个调令，尤其是听到“大皇子玉明”五个字时，洛宫奕眼底瞬间掠过冰冷的寒芒。
这位皇子在京城仗着身份和皇帝的几分纵容，结党营私，排除异己，手下更是横行霸道，恶行累累，他早已看在眼里。
将其调往苦寒的边疆，远离京城的权力中心，去亲身感受一下将士们的艰辛，吃些苦头，倒正合他意。
只要不是派他家那位心地纯善、体魄也不算强健的殿下去那等险恶之地，派谁去，对洛宫奕而言都无关紧要，甚至乐见其成。
他此刻唯一庆幸的，便是玉砚不必去受这份罪。
关于这位大皇子近期的“名声”，洛宫奕亦有耳闻。
坊间早已传得沸沸扬扬——约莫半月前，一位从襄阳逃难而来的老太太，衣衫褴褛，饥寒交迫，蹒跚行至气派恢宏的大皇子府门前，只求能讨口饭吃，或是得到一丝怜悯，能在某个温暖的角落熬过这个寒冬。
这本是一个绝佳的机会。
若放在任何懂得经营名声的聪明人手中，只需施舍一碗热粥，赠一件旧衣，再温言抚慰几句，立刻便能博得一个“仁德贤明”、“体恤贫弱”的美名，传为佳话，为其争夺储位增添不少筹码。
然而，大皇子府的门房与守卫，平素仗着主子的势，早已习惯了欺压良善、作威作福。
他们见老太太浑身脏污，形容落魄，非但没有丝毫怜悯，反而极尽驱赶侮辱之能事。
推搡之中，一名守卫竟狠心地将老太太一脚踹开，力道之大，当场便踢断了老人本就脆弱的腿骨！
老太太倒在冰冷的雪地里，痛苦呻吟，苦苦哀求，希望能被送到一个能遮风挡雪的地方，哪怕只是柴房也好。
可那些冷漠的守卫只是嗤笑着关上朱门，任由她在风雪中自生自灭。
那一夜，风雪尤其猛烈。
翌日清晨，早起营生的小贩，在距离王府不远处的街角，发现了早已冻僵、与冰雪融为一体的老太太的尸身。
此事如何能瞒得住？
很快便在京城底层百姓中悄然传开，说书人更是将其编成段子，隐去名姓，却将权贵之恶描绘得淋漓尽致。
想必，这股风也早已吹进了皇宫，吹到了皇帝的耳中。
大皇子纵容手下，草菅人命，已非首次。即便非他亲手所为，这驭下不严、纵仆行凶的罪过，也必然记在他的头上。
皇帝此次点名让他随军，未必没有借此机会敲打、磨砺，甚至……
让他远离京城是非之地的考量。
“玉明……”洛宫奕在心中冷冷地默念着这个名字，嘴角勾起一抹毫无温度的弧度。
也好，此行边关，天高皇帝远，军法如山倒。他倒要好好看看，这位养尊处优、心狠手辣的大皇子，在那苦寒之地、在他洛宫奕的麾下，能翻出什么浪花来。
他自有手段，叫这位殿下好好“体会”一番，什么叫做军纪，什么叫做……代价。
翌日清晨，金銮殿上，当边关急报与皇帝派遣洛宫奕与大皇子玉明率军驰援的旨意一同被宣读时，玉砚的心猛地一沉。
他竟是最后一个在朝堂上得知这个消息的！
而且，洛宫奕行动如此迅捷，竟已点齐一万先锋人马，连夜冒着风雪悄然北上了！
听到同行的还有他那心思诡谲的大皇兄，玉砚的担忧更是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
洛宫奕自幼从军，在那尸山血海中摸爬滚打，身上大大小小的伤疤，经历的生死危机，早已不计其数。
他如今的地位与威望，完全是靠着赫赫军功与无数血泪换来的。
旁人只看到他位高权重、风光无限，可玉砚看到的，却是他背后吃尽的苦头，受过的磨难。
难道一个人因为坚韧，因为能吃苦，就活该一辈子都要冲锋陷阵，在最危险、最艰苦的地方搏命吗？这个念头让玉砚心中一阵酸楚刺痛。
他多想能任性一次，抛开这亲王身份，拉着洛宫奕的手，远离这朝堂的是非与边关的烽火，去做那闲云野鹤，过普通百姓柴米油盐的平静日子。
可这终究只是奢望。
身上的担子让他卸不下来。
思绪纷乱间，一个更现实的问题摆在了眼前——兵马未动，粮草先行！
如此严寒天气，路途被大雪覆盖，行军艰难，消耗倍增。
洛宫奕虽已紧急调拨，但仓促之间，又能筹集多少？边关本就缺粮，这支援大军一去，若后勤不济，后果不堪设想！
不能再等了！
玉砚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对那人安危的牵挂，一步跨出臣列，声音清朗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响彻大殿：
“父皇！儿臣有本奏！”
瞬间，所有目光都聚焦在这位年轻的瑞王身上。
“洛将军与大皇兄此行驰援边关，军情紧急，刻不容缓。然，如今正值严冬，一路山高路远，雪深难行，粮草辎重运输必然倍加艰难。儿臣恐先行调拨之粮草，尚不足以支撑大军长途跋涉与边关持久之战。”
他条理清晰，直指要害，“边疆苦寒，将士们除粮食外，御寒之衣物、生火之木材，皆为维系战力之必需！儿臣以为，当务之急，需立刻增援各类物资，以确保边关稳定，将士无虞！”
他目光扫过殿内众臣，继续道：
“然，儿臣亦知，今年多地遭遇水患，税收不及往年，国库或有空虚之虑。故此，儿臣恳请父皇，下旨于朝野，募集捐输，集众人之力，共度国难！不知诸位同僚，可愿为国出力，慷慨解囊？”
这番话，既点明了问题的严峻，又提出了可行的方案。
那些原本依附大皇子玉明的官员，见自家主子已被“发配”边疆，气势顿减，又见瑞王出面倡议，为了不被清算或试图挽回些印象。
此刻倒也愿意表现一下，纷纷出列，表示愿意捐出些许银两或物资，虽不算多，但总算开了个头。
然而，以二皇子玉衡为首的一党，素来与玉砚不对付，此刻便阴阳怪气地唱起了反调。
一位御史踱步出列，捋着胡须，慢悠悠地道：
“瑞王殿下心系边关，其情可悯。然，正如殿下所言，今年水害频仍，百姓困苦，税赋收缴不易，国库确实捉襟见肘。我等官员，亦感同身受，平日已是节衣缩食，维系朝廷体面。这募捐之事……恐怕非一句倡议那般简单啊。”
言下之意，无外乎是哭穷和质疑玉砚空口白话。
端坐龙椅上的皇帝自然知道儿子的好意，但也明白要从这些惯于算计的官员口袋里掏出钱来，绝非易事。
他正欲开口，却见玉砚神色不变，反而微微一笑，再次躬身，声音清晰而有力：
“父皇，诸位同僚所言，儿臣深知。正因如此，儿臣愿以身作则，率先捐出黄金五百两，外加新制棉衣一百车，即刻便可调拨！若后续军资仍有短缺，儿臣……愿变卖瑞王府宅，所得银钱悉数充作军资，只求边关将士能得温饱，我大吾边疆能平安度过此劫！”
“什么？！”
“变卖王府？！”
此言一出，满朝哗然！就连龙椅上的皇帝也瞬间坐直了身体，眼中满是震惊与动容。
五百两黄金已是巨款，一百车棉衣更是雪中送炭，而变卖王府……这简直是破釜沉舟，将自身置于毫无退路之地！
那些官员们争夺名利，博取名声，最终目的不过是为了更多的权和利，这种只有付出、甚至可能倾家荡产却无直接利益回报的事情，他们是绝不会做的。
可瑞王殿下，他图什么？
就为了一个“贤王”的虚名？这代价未免也太大了！
然而，玉砚的神情坦然至极，眼神清澈，毫无作伪之态。
他并非为了虚名。
他脑海中浮现的，是自己在军营诊所见——将士们衣衫单薄，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伤口因缺医少药而溃烂，食物粗糙难以下咽……
他们是在用生命守护这个国家的安宁！与他们的付出相比，钱财这等身外物，又算得了什么？
他在京城，居于暖室，食有珍馐，若不能体恤那些在苦寒中抛头颅洒热血的将士，这亲王当着又有何意义？
他这番近乎“傻气”却无比赤诚的举动与话语，动容了朝堂上许多官员惯常的算计与冷漠。
除了那些铁了心的铁公鸡，大多数官员，无论派系，脸上都露出了复杂的神色——有震惊，有羞愧，也有被点燃的热血。
终于，陆陆续续有更多官员出列，表示愿意捐输。
为边关募捐之事，总算在一片震惊与动容中，取得了艰难的初步胜利。
而玉砚站在那里，心中所念，唯有远行之人的安危，与边关将士的温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