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客栈时,雨势渐大。
玉砚直到看见静竹站在檐下才惊觉自己的手还被洛宫奕握着。静竹的目光在他们交握的手上停留了一瞬,玉砚顿时耳根发烫,慌忙抽回手。
这个突兀的动作反而让气氛更加微妙,叫人觉得他们之间好像真的有什么似的。
“咳...”静竹别开眼,抖了抖蓑衣上的水珠,“城南又死了十七人。现在尸体堆在义庄,连掩埋的人手都不够。”
“周县令答应今晚带我们去取药。”
三人上楼进了房间,静竹仔细检查过门窗才开口:“确定是赈灾药材?”
洛宫奕拧干袖口的水,沉声道:“八九不离十。那老贼说药材都运往锦城,与柳轩羽查到的线索吻合。”
玉砚解下湿透的外袍,洛宫奕顺手拿了件干净的给他披上,他指尖还在微微发抖,不知是冷的还是气的:“我们得拿到确凿证据,证明他们私吞朝廷赈灾物资。”
静竹递来干布巾:“太危险了,我们人手也不够。”话到一半又咽了回去。
“不妨事。”玉砚擦着头发,“有将军在。”
洛宫奕正在检查佩剑,“子时我会护好殿下。静竹留在城内,我会联系人手来找你,你与他们汇合后立刻带人接应。”
窗外雨声渐急,打在瓦片上如同催征的战鼓。
玉砚望着昏黄的灯影,轻声道:“这场雨再不停,怕是又要决堤了...”
三人一时无言。
檐角的水滴答落下,在石阶上凿出小小的水洼。
商量完之后,洛宫奕出去了一趟,只叮嘱傍晚的时候会回来。
晚些,洛宫奕终于踏着雨幕归来。玉砚正坐在窗前,一见那道熟悉的身影出现在客栈门口,立刻起身迎了上去。
“怎么样?”玉砚接过他手中的青竹伞。
洛宫奕抖了抖衣摆上的水珠,眉宇间的肃杀之气在看到玉砚时柔和下来:“安排妥当了。”他压低声音,“子时过后,会有人来与静竹师兄会合。”
玉砚悬着的心稍稍放下,连忙唤来掌柜:“备些热食,再烫壶酒来。”他注意到洛宫奕的靴子沾满泥浆,衣摆也被雨水浸透成深色,“要不要换身干衣裳?”
“无妨。”洛宫奕在桌边坐下,接过玉砚递来的热茶。氤氲的水汽模糊了他锋利的轮廓,显得格外温和。
不一会儿,店小二端来两碗热气腾腾的汤面,一碟酱牛肉,还有壶烫好的黄酒。洛宫奕执箸时,玉砚注意到他左手虎口处有道新鲜的血痕。
“你受伤了?”玉砚蹙眉。
洛宫奕顺着他的视线看了眼,不以为意地继续吃面:“翻墙时蹭的。”他咽下口中的食物,突然抬眼看玉砚,“殿下用过膳了?”
玉砚这才想起自己一直等着他回来,竟忘了吃饭。洛宫奕眉头一皱,将另一碗面推到他面前:“一起吃。”
两人安静地用着简单的饭食,窗外的雨声成了最好的掩护。
偶尔筷子相碰,发出清脆的声响,又各自迅速避开。
……
雨幕中的临江县城显得格外阴湿。玉砚刚踏出客栈,靴子就陷进了泥泞里。
洛宫奕撑开青竹伞,自然而然地握住他的手,这次不是手腕,而是整个手掌都包裹在将军温热的掌心里。
“路滑。”洛宫奕简短地解释,声音混在雨声中显得格外低沉。
玉砚耳根发烫,却也不好抽回手。两人共撑一把伞走在泥泞的街道上,雨点敲打在伞面上的声音密集得让人心慌。
不知何时,洛宫奕的手指已经穿过他的指缝,变成了十指相扣的姿势。
这个认知让玉砚心跳加速,手指不自觉地微微颤抖。
“殿下冷?”洛宫奕侧头问道,呼吸的热气拂过玉砚的耳畔。
玉砚慌忙摇头,却因为动作太大,差点踩进一个水坑。洛宫奕眼疾手快地将他往自己身边带了带:“小心。”
这个动作让两人贴得更近,玉砚几乎能感受到洛宫奕胸膛的温度透过湿冷的衣料传来。
他羞得不敢抬头。
“头发湿了。”玉砚鼓起勇气,抬手替洛宫奕拂去肩上的雨珠。将军显然没料到这个举动,身体明显僵了一下,随即放松下来,甚至微微低头配合他的动作。
两人就这样以一种亲昵又别扭的姿势走到了县衙。周县令早已等在檐下,看到他们交握的手,眼中闪过一丝猥琐的笑意:“两位还真是...如胶似漆啊。”
玉砚强忍看到这位肥肉般的县令的不适,往洛宫奕身边靠了靠。洛宫奕顺势揽住他的腰,拇指在他腰侧轻轻摩挲了一下,像是在安抚。
“大人见笑。”洛宫奕的声音平静中带着警告,“阿砚怕生。”
周县令哈哈大笑,目光却一直黏在玉砚身上:“理解理解!这么标致的小公子,换做是本官也得看紧了。”说着就要来拉玉砚的手,“来,小公子上本官的马车...”
洛宫奕一个侧身挡在两人之间:“不劳大人费心。”
周县令脸色一沉,正要发作,玉砚连忙从洛宫奕身后探出头来:“大人,我这护卫...呃,夫君性子急,您别见怪,开门做生意嘛,总有点脾气的。”说着还故作亲昵地扯了扯洛宫奕的衣袖。
这个称呼让洛宫奕的瞳孔猛地收缩,揽着玉砚腰的手不自觉地收紧。
周县令见状,悻悻地收回手:“既如此,两位就跟在本官马车后面吧。”他转身时,眼中闪过一丝阴鸷,“对了,本官带了护卫随行,路上不太平,两位别乱跑。”
马车在泥泞的官道上艰难前行。车厢内,玉砚终于有机会松开洛宫奕的手,却因为突然失去那个温暖的触感而感到一丝失落。
“殿下不必勉强。”洛宫奕突然开口,声音压得极低,“那老贼若再有不轨之举,臣自有办法应对。”
玉砚摇摇头,也压低声音:“无妨。既然要做戏,就得做全套。”他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方才...我那样称呼将军,会不会...”
洛宫奕的喉结滚动了一下:“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殿下无需介怀。”
马车突然一个颠簸,玉砚猝不及防地栽进洛宫奕怀里。
将军稳稳扶住他,却没有立即松开。两人在黑暗中静静对视,只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和外面越来越急的雨声。
“到了。”车夫的声音打破了这一刻的静谧。
郊外别院比想象中还要奢华。高墙朱门,门口立着两尊石狮,檐下挂着精致的灯笼,将雨夜照得通明。与城中破败的街道相比,这里简直像是另一个世界。
周县令已经下了马车,满脸堆笑地迎上来:“两位请!药材就存放在后院库房。”
玉砚刚要迈步,洛宫奕却一把拉住他的手,十指再次相扣。这次玉砚没有抗拒,甚至主动往将军身边靠了靠。
他能感觉到周围至少有二十个持刀护卫在暗中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穿过曲折的回廊,周县令将他们引至一间灯火通明的大厅。厅内摆着一桌酒席,山珍海味应有尽有,与城中灾民食不果腹的景象形成鲜明对比。
“先用些酒菜,再去取药不迟。”周县令热情地招呼,特意让玉砚坐在自己身边。
玉砚刚要推辞,洛宫奕已经拉着他坐在了同一侧:“我家阿砚近日染了风寒,不宜饮酒。”说着,还体贴地替玉砚拢了拢衣领。
周县令眼中闪过一丝恼怒,但很快又堆起笑容:“那至少尝尝这道清蒸鲥鱼,可是今早刚从锦城运来的。”
席间,周县令不断试图劝酒,都被洛宫奕挡下。玉砚则借机打探:“大人这别院真气派,想必花费不少吧?”
“小意思。”周县令得意地捋着胡须,“都是托李大人的福。锦城那边生意好做,这点开销算什么。”
“哦?”玉砚故作好奇。“大人再喝一杯,敬您一杯。”玉砚就着杯子喝了半杯酒,并未多喝。
周县令突然警觉起来,打了个哈哈:“就是些寻常买卖...”他话锋一转,“说起来,小公子家中是做何营生的?不会刚好是做丝绸的吧?我记得世家大族都会有一些副业。”
洛宫奕在桌下轻轻捏了捏玉砚的手,接过话头:“祖上有些田产,也一直做着丝绸生意,不过最近想拓宽一些门路。”
洛宫奕突然将酒杯重重放在桌上:“大人,时候不早了,该去看药材了吧?”
周县令脸色一沉,正要发作,一个护卫匆匆进来在他耳边低语几句。县令听完,突然露出诡异的笑容:“也好,两位随本官来。”
穿过几道回廊,众人来到后院一座独立的库房前。周县令掏出钥匙打开铜锁,推开门。里面整整齐齐码放着数百个木箱,每个箱子上都贴着官府的封条,赫然写着“官府专用”四个大字。
玉砚倒吸一口冷气,这些果然都是朝廷拨发的赈灾药材!他刚要开口,突然听到身后传来“咔嗒”一声,库房的门被锁上了。
“两位不是要看药材吗?”周县令阴冷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好好看个够吧!本官早就看出你们有问题,等李大人的人到了,再好好审问你们这对恩爱夫妻!”
脚步声渐渐远去,玉砚这才发现库房四周的窗户都被铁栅栏封死。洛宫奕却神色如常,甚至露出一丝冷笑:“果然如此。”
“现在怎么办?”玉砚焦急地问,“他们会不会对静竹师兄不利?”
洛宫奕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巧的铜哨:“殿下放心。”他走到一个贴着“川贝”标签的木箱前,轻松撬开,“先看看这些药材还能不能用。”
箱子里整齐码放着上等的川贝母,玉砚拿起一颗闻了闻:“品质极佳,正是治肺热咳嗽的良药。”他愤愤道,“这些本该救命的药,却被他们藏在这里!”
洛宫奕已经检查了几个箱子:“大部分保存完好,应该还能用。”他看了眼窗外,“再等一刻钟,若静竹还没到,我们就自己出去。”
玉砚点点头,突然注意到洛宫奕右手虎口的伤又渗出血来:“你的手...”
“小伤。”洛宫奕随意擦了擦,却突然被玉砚拉住。
“别动。”玉砚从袖中取出一块干净帕子,小心地替他包扎,这个动作让他们靠得极近。
“好了。”玉砚系好帕子,却发现自己还抓着洛宫奕的手,连忙松开。
洛宫奕看着手上那个精巧的结,眼中闪过一丝温柔。
就在这时,窗外突然传来三声清晰的鹧鸪叫,正是他们约定的暗号。
“来了。”洛宫奕眼中精光一闪,从靴筒中抽出一把薄如蝉翼的匕首,“殿下退后。”
玉砚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听见外面传来一阵打斗声,接着是重物倒地的闷响。片刻之后,库房的门锁“咔哒”一声打开了。
静竹持剑站在门外,身后是十几个黑衣人,正是洛宫奕的“风影”。
“公子没事吧?”静竹快步上前。
玉砚摇摇头,指着满库房的药材:“这些都是赈灾物资,必须尽快运回城里。”
洛宫奕已经指挥风影开始搬运:“周炳呢?”
“捆在马厩了。”一个风影成员回答,“他那些护卫不堪一击。”
雨还在下。玉砚站在檐下,看着风影们有条不紊地将一箱箱药材装上马车。
他知道这些护卫不是普通人,但他不会问,因为他相信洛宫奕,是绝不会害他的。
在他们身后,别院的奢华灯笼在雨中一盏接一盏地熄灭,仿佛那个腐败的世界正在一点点崩塌。
雨势渐小,细密的水珠顺着伞沿滴落。玉砚和洛宫奕踩着泥泞来到马厩,潮湿的空气中混杂着干草与马粪的气味。
周县令被五花大绑丢在草料堆旁,华贵的官袍沾满泥污,发冠歪斜,早已没了白日里的威风。
“你们好大的胆子!”周县令一见他们便挣扎着坐起,脸上的肥肉因愤怒而抖动,“本官乃朝廷命官,你们...”
“你这个枉为人的狗官。”玉砚再也压抑不住怒火,冲上前一脚踹在他心口。这一脚力道不小,周县令闷哼一声向后栽去,后脑重重磕在马槽边缘。
“你...你这个被男人睡的贱货!”周县令疼得面目扭曲,唾沫横飞地咒骂,“天天被男人压在下面很爽是吧?等李大人来了,老子也要...”
“住口!”洛宫奕厉声喝止,一把将玉砚揽入怀中,宽大的手掌紧紧捂住他的耳朵。玉砚整个人被笼罩在将军的气息里,后背紧贴着对方坚实的胸膛,能清晰地感受到洛宫奕因震怒而剧烈起伏的心跳。
周县令还在污言秽语地叫骂,那些不堪入耳的词汇混着血沫从他嘴角溢出。
玉砚浑身发抖,不是害怕,而是从未想过世上竟有人能肮脏至此。
他自幼在清净的寺庙长大,后来回宫学的也是圣贤之道,何曾听过这等下作言语?
洛宫奕的手从他耳畔移开,转而轻轻覆在他眼前:“殿下别看。”声音温柔得与方才判若两人。
玉砚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见“锵”的一声剑鸣,紧接着是周县令撕心裂肺的惨叫。温热的液体溅到他靴面上,浓重的血腥味瞬间盖过了马厩原本的气味。
“你知道他是谁吗?”洛宫奕的声音冷得像冰,“你也配用那张脏嘴提他?”
周县令的哀嚎变成了断断续续的呜咽,像是被自己的血呛住了。
玉砚想拉下洛宫奕的手,却被握得更紧。
“别看,殿下。”洛宫奕贴在他耳边低语,呼吸有些急促,“那腌臜东西脏了您的眼。”
玉砚这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洛宫奕斩断了周县令的双手。这个认知让他胃部一阵翻腾,但奇怪的是,他并不觉得将军残忍。那些污言秽语犹在耳边,那些百姓即将得到药物的欣喜,此刻他只感到一阵快意。
“我没事。”玉砚轻轻拉开洛宫奕的手,转身面对他。将军的剑还在滴血,俊美的脸上溅了几点猩红,眼中翻腾的杀意尚未平息。
洛宫奕急忙用袖子擦去剑上血迹,声音里带着罕见的慌乱:“让殿下受惊了,是臣的不是。”
玉砚摇摇头,主动握住他沾血的手:“我们走吧。”他看了眼蜷缩在血泊中抽搐的周县令,“这种人...不值得。”
雨幕中,两人共撑一把伞离开马厩。
玉砚的手还在微微发抖,洛宫奕便将他握得更紧些。走到半路,玉砚突然停下脚步:“那些话...你别放在心上。”
洛宫奕身形一僵,随即单膝跪在泥水中:“臣冒犯殿下,罪该万死。”
“不是...”玉砚慌忙去扶他,却被带得一个踉跄。洛宫奕急忙起身接住他,两人在雨中狼狈相拥。
“我是说...”玉砚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我不介意...和你扮作夫妻...”
洛宫奕整个人罕见的僵住了。
雨点打在伞面上的声音突然变得格外清晰,一滴雨水顺着伞骨滑落,正落在玉砚泛红的耳尖上。
“殿下...”洛宫奕喉结滚动,最终只是轻轻替他拂去耳畔的水珠,“雨大了,回去吧。”
回城的马车上,玉砚靠着车窗假寐。洛宫奕坐在对面,目光始终没离开过他。
车轮碾过水洼,溅起的水花拍打在车帘上,像极了某人此刻无法平静的心绪。
而在他们身后,马厩里的周县令终于昏死过去。血水混着雨水,在他身下汇成一片暗红的小洼。
断手处的伤口被泥污沾染,已经开始发黑。但没有人会来救他,就像他曾经对那些灾民见死不救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