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盆被茶汤浇灌过的兰草,如同一个沉默的毒物,被楚惊鸿命人挪到了院中最远的角落,美其名曰“枯萎之物,有碍观瞻”。值守的太监面无表情地照办,无人提出异议,仿佛那只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
但楚惊鸿知道,这只是暂时的平静。杀局已被触动,无论成功与否,必然会有后续。皇帝在等,等她的反应,等可能出现的破绽,或者等下一次更难以防范的出手。
她袖中那包偷偷藏起的茶叶,此刻也变得烫手起来。这是证据,也可能是更大的危险。她必须弄清楚这茶叶到底有何古怪,与那兰草或花盆结合后究竟会产生何种毒性。
然而,在这深宫之内,她孤立无援,又能向谁求证?
是夜,风雨又起,比前夜更加猛烈。狂风卷着雨点,疯狂抽打着门窗,发出呜呜的怪响,如同鬼哭。烛火在灯罩中不安地摇曳,将她的影子投在墙壁上,拉得忽长忽短,形如鬼魅。
楚惊鸿依旧不敢深睡,和衣而卧,警醒地听着外面的动静。暗格已被皇帝点破,定然严加看守,甚至可能布下了陷阱,她不敢再尝试联系。
不知过了多久,在风雨声的间歇,一阵极其微弱、却迥异于风雨的窸窣声,再次从床榻内侧的墙壁传来!
她的心脏猛地一跳!还有人敢来?!
这一次,那声音更加急促,更加短暂。似乎只是极其快速地敲击了某处几下,发出类似虫鸣的、有节奏的轻响,随即消失不见。
像是某种紧急的、预先设定好的暗号!
是在提醒她?警告她?还是......诱她回应?
楚惊鸿全身紧绷,屏住呼吸,一动不敢动。她无法判断这是否是皇帝设下的又一个圈套——故意让人模仿暗号,引她上钩。
墙内再无声息。只有狂风暴雨依旧肆虐。
然而,她的心却无法再平静。那急促的暗号声,带着一种不祥的预兆,在她心中盘旋。
后半夜,雨势渐小,但风声依旧凄厉。
忽然,一阵隐约的、被风撕扯得断断续续的哭泣声和哀求声,不知从皇宫的哪个角落飘来,幽幽地传入她的耳中。
那声音极其微弱,却异常凄惨绝望,似乎承受着极大的痛苦,又充满了无尽的恐惧。
“......饶命......陛下饶命......奴婢什么都不知道......啊——!”
一声短促的、被强行掐灭的凄厉惨叫声后,一切重归寂静,只剩下风雨之声。
楚惊鸿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
是那个送纸条的?还是那个通过暗格传递警告的人?亦或是......昨夜那个帮她浇了茶汤、意外中毒的宫女?
皇帝开始清除了!他用最直接、最残酷的方式,在警告所有可能与她接触、向她传递消息的人,也在警告她 herself!
杀鸡儆猴。
巨大的恐惧和一种兔死狐悲的寒意,紧紧攫住了她。她蜷缩在锦被中,只觉得这华丽的宫殿,比北境最寒冷的雪原还要冰冷彻骨。
这一夜,再无安宁。
翌日,天气依旧阴沉,空气中弥漫着雨后的湿冷和一种无形的肃杀。
送早膳的换了一个面孔生涩的小宫女,手脚微微发抖,眼神躲闪,不敢抬头看她一眼。布菜时,甚至不小心碰掉了银箸,吓得脸色煞白,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磕头。
“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楚惊鸿看着她惊恐万状的模样,心中了然。昨夜那凄厉的惨叫,恐怕早已在这深宫之中悄然传开,所有人都知道靠近临华殿西院的下场。
“无事,起来吧。”她声音干涩,让那小宫女退下。
早膳依旧精致,她却一口也咽不下去。
上午,李德全再次到来,脸上依旧是那副万年不变的恭谨表情,仿佛昨夜的血腥从未发生。
“参军事大人,陛下宣召。”
又来了。
楚惊鸿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冰冷和恐惧,整理好情绪,再次跟随他走向那座象征着至高权力与无尽危险的御书房。
今日的御书房,似乎比往日更加安静,也更加冰冷。
萧景玄坐在御案之后,正在批阅奏章。他神情专注,侧脸线条冷硬,朱笔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轻响,每一笔都仿佛带着千钧之力。
李德全悄无声息地退下,并关上了房门。
楚惊鸿跪下行礼:“臣参见陛下。”
萧景玄并未立刻叫她起身,也没有抬头,仿佛完全沉浸于政务之中。
她就那样跪在冰冷的地砖上,时间一点点流逝,膝盖开始传来刺痛,无形的压力如同巨石,沉沉压在她的背上。她知道,这是另一种形式的惩罚和威慑。
终于,他批完了最后一本奏折,将朱笔搁在笔山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平身。”他抬眸,目光落在她身上,那眼神平静无波,却深不见底,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和情绪。
“谢陛下。”她站起身,垂首立在一旁。
“昨日赏你的茶,品味得如何?”他淡淡开口,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楚惊鸿的心脏猛地一缩,袖中的指尖死死掐入掌心。他果然稳了!
“回陛下,茶香清雅,乃臣平生仅见。谢陛下厚赏。”她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平稳干净,不敢有丝毫异样。
“是么?”萧景玄唇角似乎极细微地勾了一下,转瞬即逝,“朕还以为,爱卿会更偏爱......更具‘养分’的用法。”
他知道了!他果然知道她用茶浇花!甚至可能知道了那宫女中毒之事!他此刻提起,是在嘲讽她,还是在暗示他掌控一切?
楚惊鸿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浸湿,只能强撑着道:“臣......愚钝,陛下赏赐之物,臣不敢轻慢,只是见院中花草枯萎,一时......一时想着物尽其用,暴殄天物,请陛下恕罪。”
“物尽其用......”萧景玄缓缓重复着这四个字,眸光幽深地看着她,仿佛要透过她的皮囊,看穿她内心的惊涛骇浪,“说得倒也不错。世间万物,皆有其用,端看......是否用在恰当之处,是否跟了......恰当的主人。”
他的话语意有所指,每一个字都带着冰冷的重量。
忽然,他话锋一转:“说起来,那盆兰草,爱卿似乎不喜?”
来了!他直接点破了!
楚惊鸿感到喉咙发紧,几乎喘不过气:“臣......并无不喜,只是见其枯萎,恐有碍观瞻......”
“哦?仅是枯萎么?”萧景玄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撑在御案上,十指交叉,目光如炬地锁住她,“朕怎么听说,昨日有个小宫女,碰了那花草之后,似乎......身子有些不适?”
他的目光锐利如刀,仿佛已经将她彻底看穿。
“竟有此事?”楚惊鸿强行压下几乎要脱口而出的惊呼,脸上努力挤出恰到好处的惊讶和一丝担忧,“臣并未留意......那宫女可还安好?是否需传太医?”
她必须装作一无所知!绝不能承认自己察觉了毒性!
萧景玄盯着她看了许久,仿佛在审视她脸上每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判断她话语的真伪。
御书房内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
良久,他才缓缓靠回椅背,语气莫测:“无妨,一点小毛病,已经处置了。”
“处置了”三个字,他说得轻描淡写,却让楚惊鸿从心底里冒出寒气。那个可怜的宫女,恐怕已经凶多吉少。
“是......是吗?那便好。”她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回答。
“爱卿似乎很紧张?”萧景玄忽然问,眸光深处闪过一丝极淡的、猫捉老鼠般的玩味。
“臣......不敢。”她垂下头。
“是不敢,还是不会?”他慢条斯理地追问,步步紧逼。
楚惊鸿感到一阵眩晕,所有的退路似乎都被他堵死。就在她几乎要支撑不住时,萧景玄却忽然放过了她。
“罢了。”他挥了挥手,语气重新变得淡漠,“一盆花草,一个宫女而已,不必再提。”
他像是失去了兴趣,目光重新投向御案上堆积的文书,淡淡道:“北境军报,狄人近来似有异动,频频骚扰边境哨所。爱卿曾是北境主帅,依你之见,狄人此番,意欲何为?”
他又将话题跳回了军务,跳回了她最熟悉也最敏感的领域。
楚惊鸿心中警铃大作。每一次他询问军务,都绝非单纯咨询,背后必然藏着更深的试探。
她强迫自己收敛所有纷乱的心绪,谨慎地回答:“回陛下,边境摩擦历来有之。如今秋高马肥,狄人或为劫掠粮草,试探我军布防虚实,亦或......是为更大规模的行动做准备。臣以为,当严令边军加强警戒,固守关隘,切勿轻易出击,以免中了诱敌深入之计。”
她的回答中规中矩,滴水不漏,尽可能避免任何可能引起猜忌的言辞。
萧景玄静静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看不出是满意还是不满。
“诱敌深入......”他咀嚼着这四个字,眸光深沉,“爱卿觉得,狄人若有大的图谋,会从何处下手?”
他的手,看似无意地,在御案上一幅摊开的北境简易地图上划过,指尖最终停留在一个关隘的名字上——
青沙口。
楚惊鸿的呼吸骤然一窒!
青沙口!又是青沙口!那个被清洗的地方!那个纸条上提及的地方!那个他先是暗示清晰存在、又亲自定性为沙暴的地方!
他到底想做什么?!为何一次又一次地将她的注意力引向那里?
巨大的迷雾和恐惧再次将她笼罩。她感到自己正行走在一条越来越窄的钢丝上,下方便是万丈深渊,而皇帝正在深渊旁,冷漠地注视着她,随时可能抽掉她脚下唯一的支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