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亭内,血腥味尚未散尽。
“此子,不错。”一个干涩沙哑的声音在她身侧悄然响起。
顾秋露纤长的睫毛微微一颤,心中讶然。
嬷嬷性子向来如古井深潭,沉默寡言,更从未对任何年轻修士有过如此评价。
“他伤势过重,应……活不过多久。”她低声喃喃,“此地事了,是时候回去面见师尊了。”
她最后望了一眼那条荒僻的小径,转身,裙裾拂过染血的尘埃,朝着灯火通明、依旧喧嚣的江家正厅大堂走去。
然而,当顾秋露莲步轻移,刚迈入那大厅门槛时,一股截然不同的、令人窒息的威压感便扑面而来!
她清冷的眸光瞬间凝固。
原本稳坐主位、气度俨然的无为道人,此刻竟屈居下首!
他那张向来红润淡然的鹤发童颜,此刻眉头紧锁,面色阴沉得几乎能滴出水来,周身隐而不发的磅礴气息显示出他内心的极度不平静。
而端坐于主位之上的,赫然是一位少年!
那少年约莫十六七岁年纪,一身云纹仙袍,纤尘不染。
他并未刻意显露威仪,只是随意地坐在那里,周身便自然流转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缥缈道韵。
五官精致得如同九天仙玉雕琢而成,眉目清远,气质高贵绝伦,仿佛天生便该俯瞰众生。
他双眸微阖,似在养神,对厅堂内剑拔弩张的气氛恍若未觉,仿佛一切都不过是拂面清风。
正是这份超然物外的淡漠,反而形成了一种无形的、令人心悸的绝对威压!
仿佛他所在之处,便是天地中心,万法皆要俯首!
无为道人声音低沉,隐含怒意:
“云少!婚契已成,天地为证!那江白必须死!否则,我徒儿的天佑神体一半的气运便就此损失了!”
那被称为“云少”的少年依旧闭目养神。
侍立于他身后的一位素袍老者,缓缓抬起了眼皮。
老者面容古拙,眼神却深邃如星空,蕴含着难以测度的力量。
他淡淡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盖过了无为道人的质问,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漠然:
“江白,不能死。”
“他被夺去谪仙命格,本该即刻夭折,化作枯骨。然,天意莫测,他竟硬生生熬过了那道死劫,截取了一线生机。”
老者目光扫过无为道人,也扫过一旁沉默的江天秤,最终落回主位少年身上,语气带着一种奇异的笃定:“此等变故,非是灾厄,实乃天赐之缘!他与我家少爷之间,已因此形成千万载难遇的‘子母命’之契!此乃我家少爷登临大道绝巅的无上机缘,岂容尔等轻易破坏?”
“这江白不仅不能死,我云渺仙族还要大大地培养他!”
“子母命?”无为道人瞳孔骤然收缩,显然知晓此等传说中的命格关联,脸色瞬间变得更加难看。
“江天秤!”无为道人猛地转头,将怒火倾泻向一旁静立的江家家主,“你江家做的好买卖!明明卖给我天圣宗的是一具尸体!一具死透了的尸体!如今这尸体不仅活了,还牵扯出如此命格联系!你江家,如何交代?!”
江天秤面色平静无波。
他微微躬身,语气不卑不亢,却字字如刀:
“道兄此言差矣。”
“我江家将江白交予贵宗之时,贵宗可是亲自验过‘货’的。彼时,他气息断绝,生机湮灭,形同枯槁,与死尸无异。此乃事实。”
“至于他被夺命格的前因后果,我江家更是开诚布公,毫无隐瞒。江白此子,命格被夺后竟能截取一线生机,熬过死劫,此乃他个人之造化,亦是冥冥天意所赐予云少的莫大机缘。”
“此等变数,非我江家所能预料,更非我江家刻意为之。如何能算是我江家违约?”
他一番话,逻辑清晰,滴水不漏,将责任推得一干二净,更隐隐点出此乃“天意”,无形中将云渺仙族也绑在了同一立场上。
顾秋露站在门边,心中早已掀起惊涛骇浪。
那高踞主位、连师尊都需退让三分的少年是谁?竟有如此威势?
“嬷嬷……”她忍不住在心中传音询问。
老嬷嬷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在她识海中响起:
“云渺仙族嫡系血脉,此代最为耀眼的仙苗之一,云仙!”
“夺去江白谪仙命格的正主!”
顾秋露心头剧震!云渺仙族的少爷,竟亲自驾临这小小的江家?!
老嬷嬷叹道:
“所谓‘子母命’,母命为主,子命为奴,乃天地间最为霸道也最为罕见的命格牵连。江白的谪仙命格被云仙移植,其命格本源已彻底沦为云仙所有,本该立刻反噬其身,化作夭折命,使其魂飞魄散。然,此子不知以何手段,竟扛住了这必死之劫,残留于世。”
“如此一来,以那被云仙彻底掌控的‘谪仙命’为无形系带,江白与云仙之间,便形成了这诡异的‘子母命’格局。云仙为‘母’,占据绝对主导,江白为‘子’,沦为依附之奴。”
“从此往后,江白这‘子命’存在的一切意义,便是为‘母命’云仙提供养分!他修炼所得的任何一丝力量,他参悟的任何一点大道感悟,甚至他顽强延续的每一寸寿元……在江白最终彻底消亡的那一刻,都将被‘母命’云仙完整无缺地收回!江白越强,活得越久,对云仙而言,便意味着未来能收割到更加庞大、更加精纯的大道果实!”
顾秋露听得浑身发冷。
“那岂不是说……”她声音微微颤抖,“江白此后无论付出何等艰辛努力,无论取得何等惊世骇俗的无上道果……最终都只是为那云仙……做了一件华美的嫁衣?他所有的挣扎与奋斗,都只是替别人在耕种、在浇灌?”
“正是如此。”老嬷嬷的传音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沧桑与冷酷,“此乃命定之局,亦是绝户之局。江白,已是云仙掌中注定要被养肥再宰的道果之畜。云渺仙族……不会允许任何人动这枚果子分毫。”
顾秋露的脑海中,不由自主地再次浮现出江白那死寂空洞的眼神,那拖着仇人尸体蹒跚而去的背影,那胸前狰狞的贯穿伤……
他,会甘心吗?
可那是云渺仙族!何等庞然大物?
传说中其族地隐于云上九重天,底蕴深不可测,传承万古,连天圣宗在其面前也需俯首!
江白,一个修为尽废、生机断绝的“活死人”,在这等存在布下的命局面前,又能如何?
她不知道的是,此时的江白已经是一个彻彻底底的死人。
就算有子母命格,那也与他无关。
至于所谓的“云渺仙族的培养”,江白就算知道了,也只能笑纳了。
就在顾秋露心神激荡之际,厅堂中的对峙已分胜负。
无为道人面沉似水,袖袍下的手指捏得发白,胸膛微微起伏,显是怒到了极点。
然而,面对云渺仙族这尊庞然大物,面对那位深不可测的素袍老仆,他终究是……不敢。
“秋露!我们走!”无为道人声音冰冷。
顾秋露从巨大的冲击中回过神,连忙应道:“是,师尊。”
她快步上前,低声问道:“师尊,现在……我们……”
“回去再说!”无为道人传音道,带着天圣宗众人离去。
偌大的厅堂,瞬间只剩下江天秤以及主仆二人。
直到此时,主位上的云仙,才缓缓睁开了眼睛。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眸?
清澈,淡漠,仿佛倒映着九天星河,又似蕴含着万古冰原,没有丝毫属于人的情感波动,只有一种俯瞰万灵、视众生如刍狗的绝对超然。
他没有看江天秤,只是缓缓站起身。
素袍老者立刻恭敬地退后半步。
云仙的目光,似乎穿透了厅堂的屋顶,投向了江白旧居的方向,带着一种审视未来道果的漠然。
素袍老者适时开口,声音回荡在空旷死寂的大厅中,带着仙族使者的威严:
“江天秤,你,很不错。”
“江家,很不错。”
江天秤面对这看似褒奖的话语,面上无喜无悲,只是对着云仙的方向,深深一揖,姿态放得极低:
“能为云少效力,是我江家万世修来的荣幸。”
他的话音未落,云仙与那素袍老者的身影已如同水波般荡漾,无声无息地消散在空气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只留下一句冰冷得如同天道敕令的话语,如同无形的烙印,深深镌刻在厅堂的每一寸空间:
“吾会荐江白入天圣宗。”
“自今日起,他便是吾之道果嫁衣。”
“妄动者——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