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自己逮了个正着——准确说,是被“另一个自己”。
塔顶灯火亮得刺眼,十几把三八步枪从暗窗里探出,枪口像一排黑牙,咬着我全身。领头那人,长着李三的脸,却穿日本宪兵呢子大衣,帽檐压得低低的,只露出带疤的嘴角。
他抬手,用生硬的京片子喊:
“燕子李三,你已被包围,立刻投降!”
声音跟我一模一样,连尾音那点吊儿郎当都不差。我挂在飞虎爪上,离地七层,进不得,退不得,肺里那把刀又开始搅。
“投你大爷!”我啐了一口血沫,右手一抖,袖口滑下一颗“瞌睡雷”——我自己配的迷魂弹,里头是曼陀罗加生鸦片,爆开三秒倒。
我咬开保险,往上一甩。砰——白烟炸成一朵白云,枪口齐刷刷矮了半截。我趁机翻上塔檐,脚尖勾住飞檐角,身子一缩,滚进黑暗里。
塔顶暗窗后头是一条窄夹道,煤油灯把影子拉得老长。
我贴着墙根喘,汗和血糊住眼睛。“一天寿命……”我摸摸胸口,黄表纸早烧成一团灰,可那行数字却像烙在视网膜上,挥之不去。我必须找到“另一个我”,把事问清楚,再把镜子抢回来——否则,明早太阳一出,我就成死燕子。
夹道尽头,有脚步声,整齐划一,皮靴磕地,日本兵。我侧身钻进一门,门后竟是旋梯的维修竖井,木梯子烂得冒蘑菇。
我刚踩第一级,就听见底下有人咳嗽——咳得七荤八素,像要把肺叶子吐出来。声音耳熟。我低头,透过缝隙,看见小德张抱着柱子,脸色比纸还白,嘴角挂血丝。
“公公,怎么还没跑?”我悄声滑下去,蹲在他旁边。
小德张抬头,眼泪鼻涕一把:“李三,咱家被你害惨了!”
原来,我前脚进塔,他后脚就被日本人按住,逼问图纸下落。
“图纸?不是给你了吗?”我瞪眼。
“你给的是副本!”他哆嗦着从靴筒里抽出另一张桑皮纸,墨迹鲜亮,却没尿骚味,“真图在我这儿,日本人要的就是这个。”
我脑袋嗡的一声——我怀里那张,是小德张故意给的假图?
“你耍我?”我掐住他脖子。
他翻白眼:“别……别激动!真图得留条后路,咱家没想到你会真进来……”
我松开手,气得想笑:老太监算盘打得精,真图换命,假图换人情,里外不吃亏。
“现在真图呢?”
“被……被山本拿去了。”小德张指了指头顶,“七层暗室,钥匙在他腰上。”
山本——天津卫宪兵队队长,七颗子弹的债主。
我舔了舔后槽牙,好啊,新仇旧账一起算。
我把小德张塞进竖井壁橱,留给他一把掌心雷,五发子弹。
“听着,五分钟后,你往东边窗户放一枪,把守卫引过去,我摸西边暗室。”
“咱家不会打枪……”
“扣扳机总会吧?不想死就硬气一回!”
我转身要走,小德张忽然抓住我袖子,嘴唇抖了半天,挤出一句:
“李三,塔里不止一个你……他们管那东西叫‘镜胚’,能拓下任何人的脸,再贴到别人身上,连亲妈都认不出。”
我愣住,鸡皮疙瘩顺着脊梁爬。
“几个?”
“咱家偷看到编号,已经到‘肆’了。”
——四个我?
我骂了句娘,竖井黑暗里像藏着无数张脸,正对我无声地笑。
我顺竖井摸到七层西侧,外头是一条回廊,地板年久失修,踩上去嘎吱嘎吱。我趴地匍匐,像壁虎一样往前挪。暗室门口,两名日本兵守着,枪上刺刀,中间搁着煤油炉,烤两条咸鱼,香味直往我鼻子里钻。我肚子咕咕叫,才想起一整天没吃正经东西。我摘下发卡,轻轻一弹,发卡滑到走廊尽头,“当啷”一声撞铁桶。两兵立刻端枪跑过去。我趁机滚到门前,掏出铜钩,三秒捅开锁,闪身进去。
暗室不大,墙上挂满面具——全是人脸,薄如蝉翼,在煤油灯下泛着肉色光。我走近一看,差点吐出来:那些脸,竟都是“我”!或笑或怒,或年轻或苍老,连左眉那道疤都不差分毫。面具旁边,是一面镜子——白塔小镜!铜框飞燕,镜面漆黑,像一潭死水。我伸手去抓,却在指尖碰到镜面的瞬间,镜子亮了。
黑镜里,浮现一张脸——我自己的脸,却戴着日本军帽,眼神阴冷。他冲我咧嘴,声音直接在我脑子里响:
“一号试验体,欢迎回家。”
我吓得往后跳,撞翻桌子,面具“哗啦啦”掉一地,像剥下的人皮。
镜子继续说话:
“芯片已启动,倒计时24小时,你可以选择被回收,或主动献脸。”
“我献你祖宗!”我抡起椅子,把镜子砸得粉碎。
可碎镜片里,每一瓣都映着那张戴军帽的脸,齐声冷笑。
门外,脚步大乱,日本兵高喊:“暗室有异动!”
我顺手抄起一块碎镜片揣进兜里,一脚踹开后窗,翻出去。
窗外是塔身飞檐,离地十几丈,风像刀子。我甩出飞虎爪,勾住屋脊,刚要滑下,就听见“砰”一声枪响——东边窗户。小德张总算硬气了一回。守卫被吸引,我趁机顺绳速降,落到第六层,撞开百叶窗,滚进旋梯。旋梯里,煤油灯晃得人眼花,我三步并作两步往下冲。
刚到第五层,迎面撞上一人——又是“我”!这回的“李三”穿灰布长衫,戴圆眼镜,像教书的。他看见我,也吓一跳,随即从袖里甩出两把峨眉刺,直取我咽喉。我侧身闪避,碎镜片在兜里硌得生疼。
“哥们,自己人也打?”我调侃。
“谁跟你自己人!”眼镜李三咬牙切齿,“只有一张脸能活下去,抱歉了!”
他招式狠辣,竟是我早年混江湖的套路,连假动作都不差。我越打越心惊:这复制人,连我肌肉记忆都拓去了?
五人狭路相逢,楼梯转不开,我索性虚晃一招,从栏杆翻身跳下,直接落第四层。脚踝震得发麻,我咬牙继续跑。
身后,眼镜李三怒吼:“别让一号跑了!”
一号?原来老子在他们眼里,只是虚号。
我怒火中烧,却又头皮发麻——如果“镜胚”能完美复制我的身手、我的记忆,那我还算什么?
unique?狗屁,老子成盗版了!
我一路狂奔到一层,塔门却被铁闸封死,外头火把晃动,人声鼎沸。我转身钻进厕所——对,白塔一层有厕所,当年给喇嘛用的,蹲坑是整条石槽,通向后山。我掰开石槽盖,一股陈年屎尿味冲出来,差点把我熏倒。可再臭,也比被“自己”抓住强。我屏住呼吸,滑进粪道,像泥鳅一样往前爬。石槽尽头,是北海后山暗沟,外头杂草比人高。
我刚探出头,就听见“咔啦”一声,枪口顶上我脑门。“别动。”月光下,站着第四个“李三”——穿义勇军旧军装,左脸一道新疤,眼神比我还野。他手里拿的是我自己的最爱——德制mp18,俗称“手提花机关”,一梭子下去,能把人打成蜂窝。
我举起双手,苦笑:“哥们,商量一下,给条活路?”
疤脸李三咧嘴,声音沙哑:“活路?可以,拿你的脸来换。”
他另一只手,拎着一张湿漉漉的“镜胚”,薄如蝉翼,在风里轻轻抖动,像活物。
我咽了口唾沫,眼角余光扫向四周——暗沟两侧是陡坡,爬上去至少五秒,足够被打成筛子。正面硬刚?人家有机关枪,我只有一把掌心雷,弹仓里还剩两发。
“喂,自己人,别闹。”我拖延时间,右手悄悄摸向腰后。
“谁跟你自己人!”疤脸李三冷笑,“芯片提示,只要原件死亡,复制体就能完全继承记忆,不再怕磁场干扰——所以,你去死吧。”
他手指压下扳机。
千钧一发之际,我猛地侧身,掌心雷甩手两连发——
“砰!砰!”
第一子弹打穿“镜胚”,那张假脸像水泡一样炸开,化成黑水;
第二子弹,正中疤脸李三右肩,mp18“哒哒哒”一梭子全扫向天空,火星四溅。
他惨叫后退,我扑上去,一记膝撞顶他胃窝,顺手夺过花机关。
“对不起,原件只有一个,就是我。”
我抡起枪托,把他砸晕,绑了手脚,扔进暗沟。
我爬上山坡,夜风吹干一背冷汗。
远处,白塔灯火通明,人声鼎沸,像被捅了的马蜂窝。
我摸出兜里那块碎镜片,月光下,它闪着幽蓝的光。
镜片里,那张戴日本军帽的“我”再次出现,嘴角流血,却仍在笑:
“一号,你逃得掉,也逃不掉命运。芯片倒计时——20小时。”
我咬牙,把碎镜片狠狠插进树干,转身没入黑暗。
我一路潜回城里,天边已泛起蟹壳青。
报童挥着报纸跑过街头,头版斗大黑字:
“白塔飞贼昨夜盗宝,日军损失惨重,匪首燕子李三被当场击毙!”
我低头,报纸照片里,担架上盖着白布,露出的那只手,赫然戴着我常年不离身的银指环。
——他们找了个替死鬼,想让我“社会性死亡”。
我冷笑,把帽檐压低,刚要走,却感觉背后有人跟踪。
我闪进胡同,回身举枪,却愣住——
跟踪我的,是第五个“李三”。
他穿学生装,戴鸭舌帽,怀里抱着一个黄缎包袱。
“别开枪,”他举起双手,声音青涩,“我把真镜子偷出来了,我们合作,毁掉所有复制体,不然谁都活不了。”
我眯起眼,枪口仍指着他眉心:“我凭什么信你?”
学生李三深吸一口气,缓缓打开包袱——
黄缎里,赫然是一面完整的铜镜,镜面漆黑,却在月光下,映出两张一模一样的脸。
镜框背后,刻着一行小字:
“原件毁,副本皆亡。”
我心脏猛地一跳,刚要说话,学生李三身后,忽然亮起汽车大灯。
一辆黑色轿车呼啸冲来,车门拉开,机关枪架起——
“燕子李三,一个不留!”
枪火扫射的瞬间,学生李三把镜子塞进我怀里,用力推我一把:
“走!替我活下去!”
他转身扑向机枪,身体被打成筛子,血花四溅。
我抱着镜子,滚进阴沟,耳边却听见镜片“咔啦”一声——
一道裂痕,从镜面正中,蔓延到整张脸。
裂痕里,无数张“我”的脸,同时睁眼,齐声冷笑。
倒计时,19小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