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滞庭院中,时间依旧凝滞,仿佛连思绪都能被捕捉、剖析。帝皇独立于古树下,那株见证了无数秘密与挣扎的古老生命,此刻仿佛也成为了他沉重思考的沉默听众。
马卡多与欧尔佩松的离去,并未带走那份压在灵台上的巨石,反而让更深层次的、唯有独处时才能直面的大哉问,如同潮水般涌上帝皇的心头。
控制,还是改变?
祂的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冰冷的石台。那来自异宇宙的“剧本”,像一幅既定的、充满悲剧色彩的星图展现在祂面前。
控制变量,这是最直接,似乎也是最“安全”的道路。如同一个最精密的园丁,提前掐灭害虫的幼虫(艾瑞巴斯的替代者),修剪可能长歪的枝桠(加强对洛迦、马格努斯的监控与引导),加固篱笆(寻找基里曼作为稳定支柱)。沿着已知的路径,规避最坏的坑洼,或许能抵达一个不那么糟糕的终点。但这真的是出路吗?这岂非承认了自己仍在那个巨大的、名为“命运”或“轮回”的牢笼之中跳舞?仅仅避免最坏的结局,就是胜利吗?人类,难道只能永远在混沌的阴影下苟延残喘,依靠帝皇永恒的警惕和微操才能生存?
而彻底改变,这条路充满未知,风险无穷。意味着要打破“剧本”,走出舒适区,尝试完全不同的可能性。或许是与蓝星宇宙的深度合作,汲取其截然不同的科技树和(可能存在的)对抗亚空间的新思路?或许是利用对“剧本”的了解,设下陷阱,主动重创甚至消灭一两个混沌邪神?但这谈何容易!每一步都可能引发无法预料的连锁反应,可能招致更凶猛的反扑,甚至可能打开比混沌更可怕的潘多拉魔盒。祂真的有权力,拿整个人类的存亡去赌一个未知的未来吗?
帝皇的目光变得幽深。答案,或许并非二选一。
亦是两者皆是。
必须控制。必须稳住基本盘,防止内部在关键时刻崩溃。基里曼是这控制的基石。马卡多是执行的保证。甚至对欧尔佩松的召唤,也是一种对“人性变量”的控制性引入。
但也必须寻求改变。不能永远被动应对。那异宇宙的来客,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变量”。其背后的存在(暗红之主),其截然不同的力量体系,甚至其带来的那份荒诞的“剧透”,本身就是对现有格局的冲击。或许……改变的契机,就隐藏在这冲击之中。
邪神……与那未知的存在
思绪转到亚空间。那四个熟悉的、如同宇宙癌症般的邪恶意志,祂们会如何反应?奸奇必然已经察觉到了变数,正在疯狂计算;恐虐渴望着更大的战争;纳垢会继续播撒它的“慈爱”;色孽会追求更极致的感官刺激。祂们是已知的敌人,可怕,但并非完全无法预测。
真正让帝皇心生警惕的,是那个隐藏的、不明的存在■■■■。祂的力量属性如此奇特,纯粹到极致,仿佛代表着另一种宇宙法则。祂是敌是友?目的为何?将探针送来,是善意警告?是借刀杀人?还是某种更宏大实验的一部分?这份未知,比混沌四神的纯粹恶意,更让帝皇感到一种深层次的、战略上的不安。
人类的出路,绝不能仅仅寄托于任何一个外部存在,无论是邪神还是那未知者。
人类的出路……在何方?
帝皇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帝皇幻梦号的层层甲板,凝视着战舰内、舰队中、乃至整个帝国疆域内,那无数辛勤工作、挣扎求生、信仰着帝皇的凡人。
出路,最终只能在于人类自己。
在于能否真正理解并掌控亚空间,而非被其吞噬(网道计划的失败是一次沉重打击,但方向或许没错)。 在于能否发展出超越当前认知的科技,无论是来自Stc的遗产,还是可能从蓝星宇宙汲取的灵感。 在于能否……在保持集体力量的同时,唤醒每一个个体内心的、足以对抗混沌腐蚀的“人性之光”与“理性之力”。这或许就是欧尔佩松一直试图告诉祂的,而祂过去为了效率而有意无意忽略的东西。
但这需要时间!而最缺乏的,就是时间!
“我最喜欢的儿子,我的半人马,我的子嗣们……”
最后,也是最沉重的情感,落在了那些基因原体身上。即便是帝皇,也无法完全摒除这份源自基因与创造的联系。
荷鲁斯……祂的战帅,祂最骄傲、最赋予厚望的儿子。那“剧本”中的结局像一根毒刺扎在祂心中。加强控制?会不会适得其反,加速他的离心?放任自流?风险太大。那份对荷鲁斯潜力的欣赏与对未来的恐惧,在帝皇心中激烈交战。
马格努斯……对知识的渴求本无错,却差点酿成大祸。该如何引导他那巨大的潜力走向正途,而非再次被奸奇利用?
洛迦……信仰是一把双刃剑。否定他的信仰,可能摧毁他;放任自流,又可能重蹈覆辙。
安格隆……他的痛苦如何平息? 科兹……他的预言如何引导? ……每一位原体,都是祂心血的结晶,也都可能成为未来灾难的导火索。
而基里曼……祂希望他能成为稳定剂,但这副担子是否太过沉重?他能否理解并承担起这隐含的、制衡兄弟的艰难角色?
“我的子嗣们……”帝皇在心中无声地叹息,那叹息沉重得足以压垮星辰,“我将你们带到这个世界,赋予了你们非凡的使命与力量……但我是否……也同时将过于沉重的命运,捆绑在了你们身上?”
“你们的出路,又在哪里?”
是作为完美的工具,为了人类的存续奋战至死?还是能有朝一日,真正找到属于自己的、超越战争与征服的意义?
静滞庭院中,没有答案。
只有人类之主那孤寂的身影,以及在他那浩瀚如宇宙的心智中,进行的无声却激烈如超新星爆发的思考与挣扎。
控制与改变,已知与未知,神性与人性,父爱与责任……这一切交织成一张无比复杂的网。
帝皇缓缓抬起头,目光再次变得坚定。无论前路多么艰难,无论选择多么痛苦,祂没有退缩的余地。
为了人类,祂必须同时成为最精密的控制者和最大胆的改变者。
祂必须找到那条,隐藏在无数悲剧可能性之间的、极其狭窄的……生路。
为了祂的子民,也为了祂的儿子们。
祂的目光投向星海,投向了马库拉格的方向。下一步,必须走好。
而离开静滞庭院那令人窒息的重压,马卡多引领着欧尔佩松穿过宏伟却冰冷的舰内通道,来到了一条相对僻静的观测长廊。这里一侧是厚重的琉璃窗,可以望见窗外无尽星河以及远征舰队如同钻石尘般散布的光芒;另一侧则是光滑的金属壁,映照出两人缓慢前行的身影。
与舰桥或战略室的喧嚣不同,这里只有引擎深处传来的、几乎感觉不到的微弱嗡鸣,以及绝对真空的死寂。仿佛是两个被遗忘在时间角落里的幽灵,暂时逃离了主宰的视线。
欧尔佩松停下脚步,目光投向窗外的星海,但那深邃的景象似乎并未映入他的眼底。他沉默了片刻,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困惑和疲惫
“他变了,马卡多。” 他没有用尊称,而是直呼其名,强调了他们之间同样悠远的渊源,“也变得……更让我看不懂了。那沉重的样子,我上一次见到,还是在大纷争时代,面对那些失控的造物时。”
马卡多静静站在他身侧,枯瘦的手指搭在权杖上,如同雕塑。他并没有看向欧尔,而是望着远方一颗缓缓旋转的气态巨行星。
“肩负众生者,其重自然远超凡人想象,欧尔。”马卡多的声音平稳无波,如同叙述一个客观事实,“你所见的沉重,或许只是那重担的亿万分之一显化。”
欧尔佩松转过头,目光锐利地看向马卡多,“仅仅是重担?马卡多,你和我都活得太久了,久到能分辨出什么是疲惫,什么是……恐惧。我在他身上看到了后者。虽然只有一丝,但确实存在。是什么能让他感到恐惧?”
马卡多沉默了片刻,琉璃窗外的星光在他深不见底的眼眸中反射出微弱的光点。
“也许,”马卡多缓缓道,“恐惧的并非具体的敌人,而是……可能性。是无数未来分支中,那一条条通向毁灭的道路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知道的越多,未知的深渊便显得越发深邃。”
他巧妙地避开了具体信息,却点出了帝皇状态的核心。
欧尔佩松哼了一声,语气中带着几分古老的讥诮,“所以他终于意识到,他那宏伟的远征和帝国真理,并非解决一切问题的万能药了?意识到有些东西,不是靠武力征服和思想统一就能解决的?”
“他一直都知道。”马卡多轻轻反驳,但语气中并无维护之意,更像是一种陈述,“只是优先级不同。生存永远是第一要务,为了生存,有时必须做出……冷酷的选择,搁置一些‘更优解’。”
“冷酷的选择……”欧尔佩松重复着这个词,脸上露出苦涩,“那往往意味着无数个体的牺牲,意味着人性的磨灭。尼欧斯总是太着眼于森林,而忽略了树木的痛苦。他创造的那些‘儿子’……他们强大,但他们真的‘完整’吗?他们理解凡人的喜乐哀愁吗?还是仅仅是他为了实现目标的、更完美的工具?”
这次,马卡多没有立刻回答。他缓缓转过头,第一次真正地看向欧尔佩松,那双看透无数世事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
“工具……或许吧。”马卡多的声音低沉了几分,“但也是……孩子。是他投入了心血,寄予了希望,也会为之……感到痛苦的存在。欧尔,你只看到了他的冷酷,可曾想过,每一次‘工具’的损毁或者偏离,对他而言,又何尝不是一种失败和痛苦?只是他不能表现出来,因为他是帝皇。”
这番话,从一个永远以帝国和帝皇意志为优先的摄政口中说出,带着一种罕见的、近乎人性的理解,让欧尔佩松怔住了。
良久,欧尔佩松叹了口气,语气软化了一些,“那你呢,老朋友?你一直在他身边,看着这一切。你扮演着忠诚的摄政,执行着他的意志,甚至包括那些你不一定完全赞同的部分。你又在寻求什么?永恒的忠诚?还是……在等待某个赎罪的时机?”
马卡多脸上那仿佛永恒不变的平静面具,似乎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裂纹。他再次将目光投向深空。
“我寻求的……”他的声音轻得几乎如同叹息,“……是那个最初让我们走到一起的、渺茫的希望。希望人类能有一个不一样的未来,希望这无尽的挣扎能有一个终点。无论道路多么黑暗,无论手段多么令人不适,只要最终的目的地是光明的……我愿意扮演任何角色,承担任何代价。”
“即使那希望本身,可能只是一个幻觉?”欧尔佩松尖锐地问。
“即使只是幻觉。”马卡多平静地确认,“在没有更好选择之前,抓住已知的幻觉,总比坠入已知的深渊要好。更何况……”他顿了顿,“……现在,似乎出现了一些……变量。一些或许能改变已知轨迹的东西。”
他暗示了帝皇提及的“变局”,但没有深入。
欧尔佩松再次沉默。他看着马卡多,看着这位同样古老、却选择了截然不同道路的同伴。他们一个试图在体制外保持人性的微光,一个在体制内艰难地维持着巨轮不至倾覆。
“他让我‘等待’,‘观察’。”欧尔佩松最终说道,语气中带着一丝自嘲,“等待那个所谓的‘时刻’。马卡多,你真的认为,我这样一个老朽的、不合时宜的永生者,能在帝国战帅和基因原体们都可能失控的风暴中,起到任何作用吗?”
马卡多转过头,苍老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一丝极淡、却无比复杂的笑意
“欧尔,在最古老的寓言中,往往不是最强大的英雄,而是最不起眼的、被所有人忽视的‘变量’,最终改变了故事的结局。因为……‘意外’本身,就是秩序与混沌都无法完全掌控的力量。”
“而你,我的朋友,”马卡多轻声道,“或许就是帝皇为那注定的剧本,所准备的……最大的‘意外’。”
说完,马卡多微微颔首,不再多言,转身沿着长廊缓缓离去,留下欧尔佩松独自一人,面对着浩瀚无垠、却仿佛暗流汹涌的星海,消化着这沉重而充满宿命感的话语。
意外吗?
欧尔佩松看着窗外自己的倒影,那张经历了无数世纪、见证过无数兴衰的脸庞上,露出了一个无比复杂、混合着忧虑、无奈以及一丝被漫长生命几乎磨平了的、微弱的好奇与决意的表情。
他或许依然不赞同帝皇的道路,但他无法否认那迫近的危机感,也无法彻底割舍对“人类”这个整体那份深沉却绝望的责任感。
他选择留下。不是为了帝皇,或许也不是为了马卡多。
而是为了那些在宏大叙事中被忽略的、无数的、平凡的“树木”。
为了成为那个,谁也无法预料到的……“意外”。
寂静再次笼罩长廊,只有星光无言闪烁,见证着又一颗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