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王府的丑闻,像一场突如其来的、夹杂着冰雹的冻雨,一夜之间……席卷了整个京城。
“巫蛊厌胜”,这四个字,在任何朝代,都是悬在所有王公贵族头顶的、最锋利的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它代表的……不仅仅是后宅妇人阴私的争斗,更是对皇权、对天命最恶毒的诅咒与挑衅。
如今,这把剑,正明晃晃地,悬在了权势滔天的凛王府之上。
消息以一种惊人的速度发酵。从最初的震惊,到各种添油加醋的、神乎其神的揣测,不过短短一日。
京城的茶楼酒肆,说书先生们早已将此事,编成了七八个版本。有的说,是前王妃沈璃疏死得冤枉,化作厉鬼,回来向那薄情的夫君与恶毒的庶妹索命;有的说,是沈二小姐善妒成性,因王爷对亡妻念念不忘,才行此极端之术,反遭怨魂反噬;更有的,将此事与前朝的“巫蛊之祸”联系起来,影射凛王府有不臣之心,意图以厌胜之术,动摇国本。
流言,是这世上最伤人于无形的武器。它能将白的说成黑的,能将一个家族的百年清誉,在旦夕之间,毁于一旦。
凛王府,彻底被推上了风口浪尖。府门外,每日都有无数百姓,远远地围观,指指点点,仿佛想从那高高的院墙里,窥探出一丝半点的鬼气与阴私。
而王府之内,则是一片死寂的、令人窒息的压抑。
沈语柔,被关在了王府最偏僻的柴房里。
那间柴房,阴暗,潮湿,终年不见阳光,角落里堆满了腐朽的木柴和废弃的杂物,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重的、令人作呕的霉味。
她被发现时的那身污秽不堪的衣物,还穿在身上。她蜷缩在角落里,披头散发,眼神呆滞,嘴里还时不时地,发出一阵意义不明的、咯咯的傻笑,或是突然惊恐地尖叫起来,喊着“鬼”、“姐姐饶命”之类的胡话。
她疯了。
无论是真疯,还是假疯,她“凛王府未来女主人”的路,都已经……彻底断了。
顾临渊下令,除了每日一碗清粥,不许任何人,探视她,更不许任何人,与她交谈。他仿佛要将这个人,连同她带给他的、天大的羞辱,一同……在这座阴暗的柴房里,活活地,烂掉,风干。
他的心腹李嬷嬷,则在被关进去的当晚,便咬舌自尽了。或许,对于这个知晓了太多阴私的老人而言……死,是比活着,更轻松的解脱。
整个王府的下人,都战战兢兢,如履薄冰。那些曾经见风使舵,捧高踩低,欺辱过春桃等旧人的奴才,更是终日惶惶,生怕王爷会清算旧账。而那些曾忠于前王妃的旧人,则在私下里悄悄地,为前王妃,烧起了纸钱。她们觉得,是王妃在天有灵,回来惩治恶人了。
整个凛王府,都笼罩在一片,名为“沈璃疏”的,巨大的阴影之下。
而身处风暴最中心的顾临渊,则将自己彻底地囚禁在了书房里。
他已经整整三日,没有合眼了。
他的双眼布满了骇人的血丝,下巴上也冒出了青色的胡茬。他整个人,都散发着一股颓败的、如同困兽般的气息。
他没有理会任何,关于外界流言的汇报。
他只是一遍遍地,看着手中那个,从静思苑捡回来的桃木人偶。
那上面,用朱砂写的“沈璃疏”三个字,歪歪扭扭,充满了怨毒。可在他看来,却像是一道道血淋淋的伤疤,狠狠地烙在他的心上。
他无法想象沈语柔,那个在他面前,永远柔弱得像一朵迎风流泪的小白花,永远用最崇拜、最依赖的眼神看着他的女人,内心深处竟藏着如此歹毒,如此不堪的一面。
而他,顾临渊,为了这样一个女人,亲手将那个真正应该被他捧在手心里的妻子,送入了地狱。
他想起了,地牢里,她那双空洞的、再没有一丝光亮的眼睛。
他想起了,她死后,那口薄得可笑的棺材,和那个比她犯下的“罪”更可笑的“暴毙而亡”的死因。
他甚至,不敢再去回想,自己对她做过的那些事。
每一次回想,都像是在用一把生锈的钝刀,反复地切割着他那颗早已麻木的心。
悔恨,像最猛烈的毒药,在他身体里疯狂地蔓延。
而伴随着悔恨的,还有一丝丝,让他自己都感到恐惧的……怀疑。
他开始怀疑,沈璃疏的死,是否真的……只是“暴毙”。
他开始怀疑,荷花池那件事,是否真的……如他所见。
他更开始怀疑,那个突然出现,医术通神,又处处透着古怪的神医“灵素”。
她为何,会对沈语柔,说出那番诛心之言?
她为何,对凛王府的内情,仿佛了如指掌?
她那双清冷的、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为何总能与他记忆深处,某个被他忽略了的、沈璃疏的身影……重叠在一起?
这个念头一旦产生,便如藤蔓般,疯狂地缠绕住他的心脏,越收越紧,几乎要让他窒息。
他需要一个答案。
一个能将他,从这个自我怀疑与悔恨的地狱中……解脱出来的答案。
于是,在第四日的清晨,当第一缕阳光,照进那间如同陵墓般的书房时,他终于站起了身。
“备车。”他的声音,嘶哑而决绝。
“去……回春堂。”
……
东宫,书房。
太子顾怀瑜,正心情极好地品着新进贡的“大红袍”。
他身边的首席谋士,范先生正一脸喜色地向他汇报着。
“殿下,凛王府这次是彻底栽了。‘巫蛊’之事,乃是皇家大忌,就算陛下不忍重罚,凛王在陛下心中的地位,也必定一落千丈。更何况,此事让他彻底失了民心与官心。经此一役,他要想再夺殿下的储君之位,已是再无半分胜算。”
“是啊。”顾怀瑜放下茶杯,嘴角勾起一抹惬意的弧度,“本宫那个不可一世的好弟弟,怕是做梦也想不到……自己竟会栽在一个后宅妇人的手上。”
“殿下,此事处处透着蹊跷。”范先生抚着胡须,眼中闪着精明的光,“那所谓的‘鬼影索魂’太过巧合,太过……刻意了。倒像是有人在背后,精心策划的一出好戏。”
“哦?”顾怀瑜来了兴趣,“先生以为,是何人所为?”
“能有如此手段,既能精准地,抓住沈语柔的弱点,诱其入局;又能将鬼神之说,利用得如此出神入化,让所有人都找不出一丝破绽……此人,对凛王府的内情,必然了如指掌,且心思之缜密,手段之高明,绝非寻常之辈。”
范先生顿了顿,说出了一个名字。
“殿下,您说,会不会是……那个灵素?”
顾怀瑜的眼中,光芒一闪。
他想起了那一日,在回春堂,那个戴着面纱的女人,对他说的那句“心魔,还需心药医”。
她仿佛早就预料到了,凛王府……会出事。
“有趣……真是有趣……”他低声自语,手指轻轻地敲击着桌面。
他原以为灵素,只是一把可以用来对付顾临渊的锋利的刀。
他现在才发现,这把刀不仅锋利,还拥有着自己的思想。她甚至可能是一个,比他更高明的……执棋人。
“殿下,此女来历不明,却能量惊人。若不能为我等所用,将来恐成心腹大患。是否要……”范先生的眼中,闪过一丝杀意。
“不。”顾怀瑜却摇了摇头,眼中是猎人看到猎物时,那种志在必得的兴奋。
“如此有趣的女人,杀了……岂不是太可惜了?”
“本宫倒要看看,她究竟想做什么。”
“传令下去,让墨卫,盯紧回春堂。记住,只可远观,不可惊扰。”
“本宫,要看一出……更精彩的戏。”
……
回春堂的门,被“吱呀”一声推开。
凛王府的管家,带着两个小厮,先行走了进来。
“灵素神医可在?”管家的姿态,放得极低,甚至带着一丝卑微的讨好,“我家王爷……身体不适,特来……求医。”
阿木正趴在柜台上打瞌睡,闻言抬起头,看了他们一眼,懒洋洋地道:“求医?那就去后面排队。”
“这……”管家面露难色,“我家王爷身份尊贵,且……且病情紧急,可否……通融一二?”
“不行。”阿木一口回绝,“我们老板的规矩,就是规矩。天王老子来了,也得排队。”
管家的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却又不敢发作。凛王府如今,正是风口浪尖,实在不宜,再节外生枝。
就在他进退两难之际,一个高大的、带着一身寒气的身影,从门外,走了进来。
正是顾临渊。
他今日,没有穿那身象征着身份的亲王蟒袍,只穿了一件半旧的、玄色的锦袍。三日的未曾安眠,让他的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眼下的乌青,更是浓得化不开。他整个人,都散发着一股颓败的、濒临崩溃的气息。
他一出现,医馆内瞬间鸦雀无声。
那些正在排队的病人,都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敬畏地看着这位,传说中已经被“鬼魂缠身”的王爷。
顾临渊没有理会任何人。
他的目光,如同一只受伤的、寻找巢穴的孤狼,穿过所有人,径直锁定了那个,正坐在药柜后,慢条斯理地,翻阅着医书的、戴着面纱的身影。
那一刻,他的心,竟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
有紧张,有期待,有恐惧,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乡情怯般的,孺慕。
他一步步地,走了过去。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自己的心上,沉重,而艰难。
他走到了柜台前,与她只隔着一张木板的距离。
他能闻到,她身上那股熟悉的、清冷的药草香。
他能看到,她那双垂着的、看着书卷的、清澈如寒潭的眼睛。
他有无数的话,想问。
——你是谁?
——你和沈璃疏,到底是什么关系?
——我的梦,是你搞的鬼吗?
可话到了嘴边,却变成了一声,沙哑的、干涩的……
“我……病了。”
灵素翻动书页的手,停了下来。
她缓缓地,抬起眼。
那双清冷的眸子,透过薄薄的面纱,平静地落在了他那张写满了憔悴与痛苦的脸上。
四目相对。
一个,是古井无波,深不见底。
一个,是惊涛骇浪,翻江倒海。
空气中,仿佛有无形的电光,在交错,在厮杀。
许久,灵素才缓缓开口。
声音依旧是那般清冷,疏离,听不出任何情绪。
“哦?不知王爷,是何症状?”
顾临渊看着她那双,没有一丝波澜的眼睛,心中,那份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竟在瞬间,有些溃散。
他张了张嘴,却不知,该从何说起。
是说,自己夜夜梦魇,梦见亡妻索命吗?
还是说,自己心烦意乱,无法理政吗?
在这样一个,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神面前,他所有的话语,都显得,如此的苍白,和可笑。
“伸出手来。”灵素淡淡地道。
顾临渊下意识地,将自己的手腕,递了过去。
他的手,在微微地颤抖。
灵素伸出两根纤细的、白皙得,如同上好羊脂玉的手指,轻轻地搭在了他的“寸口”脉上。
她的指尖,冰凉。
可那份冰凉,透过皮肤,传到他的经脉里,却仿佛,带着一股奇异的、能安抚他所有焦躁的,魔力。
顾临渊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贪婪地,看着她那张被面纱遮住的脸,试图从那有限的轮廓里,找出一丝一毫,与记忆中重合的痕迹。
灵素闭着眼,神情专注,仿佛正在倾听着,他身体里最深处的声音。
许久,她收回了手。
“王爷的脉象,弦、滑、而数。”
“弦,主肝郁。滑,主痰湿。数,主热象。”
“此乃肝气郁结,气郁化火,灼津为痰,痰火互结,上扰心神之兆。”
她的一番话,说得专业而精准。在场那些略懂医理的人,听得连连点头。
“从脉象上看,王爷近来,应是情志不舒,肝胆火旺,以致夜不能寐,心烦易怒,口干口苦,甚至偶有……头晕目眩之症。”
顾临渊的心,猛地一沉。
全中!
分毫不差!
“你……你可能医?”他的声音,带上了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急切。
灵素看着他,缓缓地摇了摇头。
“王爷,你这不是病。”
她的目光,仿佛能穿透他的皮肉,直视他那颗,早已千疮百孔的心。
“你这是罪。”
“是,悔不当初的罪,是,识人不明的罪,更是亲手将明珠掷于沟渠的,弥天大罪。”
“此罪,非药石可医。”
“唯一的解药,便是让你自己,亲眼去看看,亲身去体会,你当初都种下了何等的恶因,今日才会结出这般……自食其果的恶果。”
顾临渊如遭雷击,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
他看着眼前这个女人,看着她那双清冷得,仿佛不带一丝人间烟火的眼睛,一个荒谬,却又无比清晰的念头,瞬间占据了他所有的思想。
是她。
就是她。
除了她,这世间,再不会有第二个人,敢用这种方式,对他说话。
再不会有第二个人,能将他的心思,他的罪孽,看得如此的通透。
就在他心神巨震,几乎要失声喊出那个名字之时。
灵素,缓缓地从药柜里,取出了一个,小小的白玉瓷瓶,放在了柜台上。
“心病,还需心药医。”
“此药,名为‘三更梦’。乃是民女,以西域奇花‘断魂草’、‘忘忧花’为主,辅以数种,至幻至毒之物,炼制而成。是药,更是毒。”
“每日睡前,服用一粒。可让王爷,睡个安稳觉。”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致命的蛊惑。
“只是,此药,会放大王爷心中所思所想,让王爷在梦中,见到最想见,或是……最愧对的人。”
“梦中所历,皆如真实。或许,王爷可以在梦里,问个清楚,求个明白。待心结解开,这病自然也就好了。”
“敢问王爷,”她抬起眼,清冷的目光,仿佛,在审判着他的灵魂。
“你,敢用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