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岩河下游的雾气比上游更浓,像是烧糊了的米汤,黏糊糊地糊在脸上,吸进肺里都带着一股河底烂泥的腥味儿。
王雷半拖半抱着小豆子,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齐膝深的冰水里挣扎。
孩子的身体轻得吓人,蜷缩着,不停发抖,牙关磕得咯咯响,偶尔从喉咙里挤出几声压抑的呜咽,像是受了极大惊吓的幼兽。
岩当在前面探路,像幽灵一样在礁石和枯木间无声穿梭,水生和另一个弟兄断后,警惕地扫视着浓雾弥漫的河岸。
找到小豆子纯属侥幸。
孩子被水流冲到一处回水湾,卡在几根倒伏的树干中间,已经冻得半昏迷。
要不是岩当眼尖,发现水面上漂着一小块熟悉的、来自黑石峒峒军装的破布,他们可能就错过了。
“撑住…小豆子…就快到了…”王雷喘着粗气,伤腿每挪动一步都钻心地疼,但他死死搂着孩子,用体温尽量暖着他。
小豆子是通讯排最小的兵,机灵又怕黑,突围那天晚上,是他亲自把最后几个手榴弹塞进这孩子怀里的。
岩当突然停下,举起拳头。
所有人瞬间僵住,屏住呼吸。前方浓雾里,隐约传来划水声,还有压得极低的人语,说的是缅语,夹杂着几句英语脏话。
是巡逻队!
王雷的心提到嗓子眼,轻轻将小豆子藏到一块巨大的礁石后面,示意水生掩护。
岩当像壁虎一样贴着一侧陡峭的河岸滑入水中,消失不见。
几分钟后,划水声和人语渐渐远去。岩当湿淋淋地爬回来,低声道:
“五个,配冲锋艇,往上游寨子方向去了。没发现我们。”
众人松了口气。王雷赶紧查看小豆子,孩子似乎缓过点劲,眼睛睁开一条缝,看到王雷,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
“别急…慢慢说…”王雷把耳朵凑近。
“寨子…寨子里…好多…好多白粉…还有…还有机器…在…在地下…”
小豆子声音断断续续,充满恐惧,“我…我躲在地窖…听到…他们说话…是…是英国人…和李文焕的人…还有…还有穿得像…像北边老百姓的人…在吵架…分…分钱…”
王雷和岩当对视一眼,心里雪亮。灰岩寨果然是个毒窟!英国人出技术出销路,李文焕提供保护和通道,而那“像北边老百姓的人”……王雷想起哈里森提过的“第三方”,心里一沉。这潭水,比想象的更深、更浑!
“还听到什么?关于…关于咱们支队长的?”王雷急切地问。
小豆子努力回想,脸上露出困惑的表情:
“他们…他们好像说…说…‘货’要急着运走…因为…因为‘客人’要到了…还说什么…‘清理场地’…‘不能留活口’…支队长…没…没听到…”
“客人”?“清理场地”?王雷脊背发凉。这是在等更重要的人物?还是要灭口?
岩当突然插话,问小豆子:“吵架的人里,有没有一个脸上带疤,左边眉毛断了一截的缅军军官?”
小豆子努力想了想,点点头:“有…有个当官的…很凶…眉毛是断的…”
岩当眼神瞬间变得冰冷锐利:“梭温的副官,昂季。
李文焕的心腹,专门干脏活的。”他看向王雷,“‘客人’恐怕不简单。寨子不能待了,必须立刻离开这片区域。”
就在这时,下游方向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类似竹梆子敲击的声音!三短一长,重复了两次。
岩当脸色微变:“是我们寨子的紧急信号!有外人靠近我们的临时落脚点!”
所有人瞬间紧张起来。是敌是友?
“先撤回落脚点!”岩当当机立断,“小心埋伏!”
一行人带着小豆子,借着浓雾掩护,小心翼翼地沿原路返回。
快到那个藏在一处瀑布后面的狭窄山洞时,岩当打出信号,里面立刻有了回应。
钻进山洞,里面除了之前留下的两个伤员,还多了一个人——一个穿着破烂克钦服饰、但气质明显不同的年轻男人,正蹲在火堆边烤火。
看到岩当和王雷进来,他立刻站起身,眼神警惕地扫过众人,最后落在王雷身上。
“岩当头人,”年轻人用流利的克钦语快速说道,“这位就是…林队长的人?”
岩当点点头,用汉语对王雷说:“这是莫朗,我们安排在坝区打探消息的人。他有急事。”
莫朗转向王雷,语速很快,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急:
“王长官,你们不能待在这里了!李文焕和英国人正在搜山,动静很大,像是在找什么人。
另外…”他顿了顿,压低声音,“北边来了一支小队,大概七八个人,装备精良,由一个姓方的顾问带队,正在打听黑石峒峒幸存者的下落,特别是…林队长的下落。
他们开出的条件很…优厚。”
王雷心里咯噔一下。北边的人果然找来了!方顾问?是敌是友?
“还有,”
莫朗的声音更低了,“美军那边也有人活动。
一个叫哈里森的少校,通过中间人传话,说可以提供‘安全通道’,帮助你们…‘体面撤离’缅北,条件是…交出所有关于英国人在灰岩寨活动的…证据。”
山洞里一片死寂。只有火堆里木柴燃烧的噼啪声和小豆子压抑的咳嗽声。
北边、美国、英国、李文焕…几方势力像一张无形的大网,突然同时收缩,而他们这几条漏网之鱼,正好被围在了网中央!
岩当看向王雷,眼神复杂:“王雷,你得拿个主意了。跟我们回寨子,暂时安全,但等于彻底藏起来。或者…选一边。”
他指了指洞外,“北边的人,大概一天后能摸到这里。美国人…估计也差不多。”
王雷感觉太阳穴突突直跳。每一个选择都通往未知的险境。
投向北边?可能被当枪使,甚至被灭口。
接受美国人的条件?能活命,但黑石峒峒的旗就等于彻底倒了,而且美国人真会守信吗?
继续跟着克钦人躲藏?
能暂时活命,但支队长和其他弟兄怎么办?黑石峒峒的血仇怎么办?
他看了一眼瑟瑟发抖、眼神惊恐的小豆子,又看了看身边这几个伤痕累累、却依旧用期待和信任目光望着他的弟兄。
韩德胜生死不明,支队长下落不清,几百号弟兄的血不能白流。
他深吸一口气,冰冷的、带着霉味的空气刺得肺疼。
他走到山洞口,望着外面浓得化不开的迷雾,仿佛能看到迷雾后那一双双贪婪、算计的眼睛。
“岩当大哥,”王雷的声音嘶哑,却异常平静,“谢谢你和寨子的救命之恩。但我们不能藏。”
他转过身,目光扫过洞里的每一个人:“黑石峒峒可以被打散,但不能被吓垮。
支队长和弟兄们的下落,必须查清楚。这灰岩寨的脏事儿,也得捅出去!”
他看向莫朗:“麻烦你,给北边和美国人…都递个话。”
水生忍不住问:“雷爷,递什么话?”
王雷眼中闪过一丝狼一般的狠厉:“告诉他们,黑石峒峒还有人活着!
想谈,可以!但得按我们的规矩来!时间、地点,我们定!想要东西…让他们主子亲自来谈!”
他这是要反客为主,把水搅浑,在绝境中搏一线生机!
岩当深深看了王雷一眼,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莫朗领命,迅速消失在洞外的雾气中。
王雷走回火堆旁,拿起一块烤热的芋头,掰开,递了一半给小豆子。
“吃,吃饱了才有力气。”他又对水生和其他人说,“都抓紧时间休息。接下来…有硬仗要打了。”
洞外,灰岩河的雾气依旧浓重,但王雷心里那团被压抑已久的火,却开始重新燃烧起来。
他知道,下一步踏出,可能就是万丈深渊。但也可能,是绝处逢生。
他摸了摸怀里那面破烂的军旗,感受着那粗糙布料的触感。旗在,魂就在。
这场由别人主导的围猎,该换换猎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