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煤油灯芯偶尔爆出一两声细微的噼啪,在这绝对的地下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远处那永恒不变的机械轰鸣,如同背景噪音般持续着,反而衬托出这方寸巢穴的死寂。

林皓蜷缩在粗糙却相对干燥的兽皮上,身体深处那杯古怪药液带来的灼热感渐渐平息,转化为一种迟滞的、沉重的暖意,对抗着从冰冷金属墙壁不断渗透而来的寒意。腹部的伤口在那墨绿色药膏的作用下,剧痛确实减轻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紧密包扎后的压迫感和淡淡的麻痒。

疲惫如同潮水,一阵阵冲击着他几乎崩断的神经。但他不敢真正沉睡,耳朵始终竖起着,捕捉着这地下世界里任何一丝不寻常的声响,除了守窖人偶尔挪动身体发出的细微摩擦声,以及他自己沉重的心跳。

守窖人吃完那个硬邦邦的窝头后,就一直靠坐在对面一堆破烂棉絮上,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但那盏煤油灯一直亮着,灯光下,他那只完好的眼睛偶尔会睁开一条缝隙,锐利而警惕地扫过林皓和那个被遮挡的入口,仿佛一头假寐的老狼。

时间在地下失去了刻度,只能凭借身体的本能和远处电厂运转那微不可察的、规律性的负荷变化来模糊感知。

也许过了两三个小时。

突然!

一阵极其轻微、却绝对不属于机器运转或水流声的异响,从巢穴外极远处的黑暗管道中隐约传来!

像是……金属轻轻碰撞的声音?还有……极其压抑的、几乎听不见的脚步声?

林皓瞬间睁大了眼睛,全身肌肉绷紧,呼吸骤停!

几乎在同一时刻,对面假寐的守窖人猛地睁开了双眼,那只独眼中没有丝毫睡意,只有全然的警惕和一丝难以掩饰的紧张。他动作快得惊人,如同一只受惊的壁虎,无声无息地滑到入口处,将耳朵紧紧贴在遮挡洞口的木板上,屏息倾听。

外面的异响似乎停顿了一下,然后又极其小心地响了一声,似乎正在缓慢地、试探性地向着这个方向靠近。

守窖人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他猛地回过头,对着林皓做了一个绝对噤声、并且指向巢穴最深处一个堆满破烂油布和杂物的黑暗角落的手势!眼神严厉,不容置疑!

“他们”!是“他们”来了!

林皓的心脏疯狂擂鼓,不敢有丝毫犹豫,立刻忍着剧痛,以最快最轻的动作滚下“床”,爬向那个角落,拼命地将自己缩进那堆散发着浓烈机油味的破烂油布下面,连呼吸都几乎停止。

他刚藏好,守窖人已经迅速吹熄了煤油灯!

绝对的黑暗瞬间降临,吞噬了一切。

巢穴内只剩下两人极力压抑的、微不可闻的呼吸声,以及巢穴外那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细微动静。

脚步声!不止一个!虽然极其轻缓,刻意收敛,但在这死寂的环境里,依旧如同踩在人的心脏上。还有低沉的、被压到极致的呼吸声,以及某种金属物品擦过管壁的轻微刮擦声。

他们来了!而且目标明确,就是朝着这个方向!

林皓在油布下死死咬住牙关,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是冲着他来的吗?76号的人竟然能找到这种地方?还是……冲着他身边的守窖人?老人口中的“他们”,到底是什么人?

脚步声在巢穴入口外停了下来。

死一般的寂静持续了十几秒。林皓能想象到,外面的人正如同毒蛇般,无声地观察着那块遮挡洞口的木板。

然后,极其轻微的“咔哒”一声,像是枪械保险被轻轻打开的声音?或者是某种工具?

林皓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守窖人突然动了!

他没有发出任何警告或喊叫,而是用一种与他年龄和佝偻身体完全不符的、迅猛无比的动作,猛地将身边一个沉重的、不知道装了什么金属零件的麻袋狠狠推倒!

“轰隆——哗啦啦!!!”

麻袋砸在地上,发出巨大无比的、在这封闭地下空间里如同惊雷般的巨响!里面沉重的零件四处滚落,撞击着金属墙壁和管道,发出连绵不绝的、震耳欲聋的噪音!

这突如其来的、狂暴的噪音瞬间打破了死寂,也完全掩盖了巢穴外所有的细微声响!

几乎在制造出巨响的同时,守窖人用嘶哑的、仿佛受到极大惊吓的声音,惊恐万状地大声咒骂起来,声音甚至盖过了噪音:

“操他娘的!!哪个天杀的王八蛋碰倒了老子的东西?!吓死老子了!!他妈的……晦气!真晦气!!”

他一边骂,一边故意踢踹着地上滚落的零件,制造出更多不必要的噪音,整个人仿佛一个因为一点意外就暴跳如雷、絮絮叨叨的孤僻老疯子。

巢穴外,那原本逼近的、充满威胁的细微动静,在这突如其来的、毫无征兆的疯狂噪音和骂声面前,似乎一下子僵住了,停顿了。

林皓躲在油布下,瞬间明白了守窖人的意图!他在用这种极端的方式,强行打断外面那些人的潜行和侦查,将他们暴露在明处,同时将自己伪装成一个毫无威胁的、易受惊的疯癫老人!

这需要何等的机智和胆量?!

外面的沉默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

随即,遮挡洞口的木板被人从外面“哐”地一声粗暴地踹开了!

几道强烈的手电筒光柱瞬间射入巢穴,如同探照灯般疯狂扫射,刺破了黑暗,最终全部聚焦在正在“手忙脚乱”扶麻袋、嘴里还在不停骂骂咧咧的守窖人身上。

光线极其刺眼,林皓透过油布的缝隙,能看到至少有三个穿着深色工装、但行动举止绝非工人的身影堵在门口,他们手里都握着枪!枪口微微下沉,但威胁意味十足。

“老东西!鬼叫什么?!”为首一人厉声喝道,声音冰冷,带着浓重的口音(日语?),但中文勉强可懂。

守窖人似乎被手电光刺得睁不开眼,用手挡着脸,更加惊慌失措地缩成一团,声音颤抖着,带着哭腔:“哎……哎呦……几位……几位爷……吓死小老儿了……我……我不是故意的……这麻袋没放稳……自己倒了……惊扰了几位爷……罪过罪过……”

他表现得完全像一个被吓破胆的、卑微可怜的底层老人,与刚才那迅猛制造混乱的样子判若两人。

“少废话!”为首那人根本不理会他的表演,手电光在他脸上和巢穴里粗暴地扫动着,“刚才有没有听到什么动静?或者看到什么生人下来?!”

“动静?生人?”守窖人一脸茫然和恐惧,独眼里挤出生理性的泪水(不知是光刺的还是真的),“没……没有啊……除了我这破袋子倒了……没别的动静啊……这鬼地方除了我,几年都见不到一个活人气儿……几位爷是……?”

“闭嘴!”那人打断他,显然不信,对身后两人使了个眼色。

另外两人立刻持枪迈入巢穴,开始用手电光仔细搜查这个狭小的空间。光线扫过堆放的杂物、破烂的铺盖、那个小灶台……每一次光柱掠过林皓藏身的油布堆,他的心脏都几乎停止跳动!他能感觉到搜查者的脚步就在附近来回走动,甚至能闻到他们身上带来的、与这地下世界格格不入的、淡淡的烟草和皮革味。

守窖人依旧蜷缩在原地,身体微微发抖,嘴里发出无意义的、恐惧的呜咽声,但那只完好的眼睛低垂着,眼底深处却是一片冰冷的、毫无波澜的死寂。

搜查进行了大约一两分钟。巢穴太小,几乎一目了然。

“报告,没有发现。”一个搜查者用日语低声说道。

为首那人眉头紧锁,显然对这个结果很不满意。他的目光再次落到守窖人身上,充满怀疑和审视。

“老东西,我警告你。”他上前一步,枪口几乎要戳到守窖人的额头,用生硬的中文威胁道,“要是敢隐瞒,或者窝藏什么不该藏的人……你会死得很难看,扔进反应炉里烧得连灰都不剩!”

守窖人吓得浑身一哆嗦,几乎要瘫软在地,连连作揖:“不敢不敢……小老儿万万不敢……我就是一个看烂摊子的废人……借我十个胆子也不敢啊……”

为首那人死死盯了他几秒钟,似乎想从他脸上找出破绽,但最终只看到一片浑浊的恐惧和卑微。他厌恶地挥了挥手。

“走!去别处看看!那家伙肯定还在下面!”他对手下命令道,语气烦躁。

手电光柱移开,脚步声向外退去。

“妈的,这鬼地方真臭……”最后一个离开的人低声抱怨了一句,随手将那块被踹开的木板粗暴地拉回原位,并未完全掩好。

脚步声和手电光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管道深处的黑暗里。

巢穴内,重新陷入了黑暗和寂静。

但林皓和守窖人都没有立刻动弹,依旧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凝神倾听了很久很久,直到确认那些人的声音彻底消失,并且没有杀回马枪的迹象。

良久。

“哧”的一声轻响,火柴划亮,守窖人重新点燃了那盏煤油灯。

昏黄的光芒再次照亮巢穴。老人的脸上已经恢复了那副古井无波的麻木表情,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表演从未发生过。只有他额角细微的汗珠,和略微急促的呼吸,透露出一丝之前的紧张。

他走到入口处,仔细地将木板重新掩好,又侧耳听了听外面的动静,这才转过身,看向依旧躲在油布下的林皓。

“出来吧,瘟神。”他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沙哑和冷淡,“算你命大。”

林皓这才从油布下艰难地爬出来,浑身都被冷汗和机油味浸透。他看着眼前这个深不可测的老人,心中充满了后怕和难以言喻的感激。

“老伯……刚才……多谢您……”他声音干涩地道谢。

“谢个屁。”守窖人烦躁地摆摆手,走到小灶台边拿起铁壶灌了一口水,“老子只是不想被你这瘟神连累,一起喂了反应炉。”

他放下水壶,独眼盯着林皓,语气变得前所未有的严肃:“他们开始拉网搜了。这里不能再待了。你必须立刻走!”

“现在?”林皓看了一眼依旧漆黑的巢穴外部。

“对!现在!”守窖人语气斩钉截铁,“他们刚搜过这里,短时间内不会再来。这是最好的机会!再拖下去,等天完全亮了,上面电厂守卫换班加强,下面出口也可能被堵死,你就真成瓮中之鳖了!”

他不再废话,迅速走到巢穴另一侧,挪开几个空木箱,露出后面墙壁上一个不起眼的、锈蚀的圆形阀门轮盘。那轮盘深深嵌入墙壁,似乎早已与管道锈死在一起。

“这就是出口?”林皓看着那几乎不可能拧动的轮盘,心中一沉。

“屁的出口!这是老子留着预防万一的透气口!”守窖人骂了一句,但他接下来的动作却让林皓瞪大了眼睛。

只见他并没有去拧那轮盘,而是用手在轮盘侧面一处锈蚀的掩护下摸索着,猛地一按!

“咔哒”一声机簧轻响。

轮盘旁边,一块看似完全焊死在墙上的、直径约半米的厚重铁板,竟然悄无声息地向内滑开了一半,露出后面一个仅容一人匍匐通过的、黑黢黢的管道口!一股更加阴冷、带着泥土腥气的风从管道中吹出!

这竟然是一个设计极其精巧的暗门!

“这条管子,是早年检修电缆留下的,直通南面河岸的旧排污口,早就废了,没人知道。”守窖人语速极快,指着那黑暗的管道,“爬出去,就是苏州河下游南岸的荒滩,离闸北有点距离了。能不能活,看你自己的造化!”

林皓看着那救命的人口,又看向守窖人,心中情绪翻涌:“老伯,大恩不言谢!我……”

“赶紧滚!”守窖人粗暴地打断他,将一个小布包塞进他手里,里面是剩下的那点杂粮窝头和一小瓶水,“沿着管子一直爬,别回头!出去后,忘了这里,忘了老子!永远别再回来!”

他的话语决绝,没有丝毫挽留的余地。

林皓知道,分别的时刻到了。他深深看了一眼这个脾气古怪、身份神秘、却两次救了他性命的老人,将他的面容刻在心里。

然后,他不再犹豫,接过布包,俯身钻进了那冰冷狭窄的管道口。

就在他整个人即将没入黑暗的瞬间,守窖人沙哑的声音最后一次从身后传来,带着一种极其复杂的意味:

“喂……小子……”

林皓停顿了一下。

“……活着出去。”

没有再多的话。厚重的铁板被缓缓推回原位,发出沉闷的合拢声,彻底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

林皓再次被绝对的黑暗和寂静包裹。

但这一次,他知道,前方或许就是通往生路的出口。

他攥紧手中的布包,开始沿着这条冰冷、粗糙、布满锈屑的管道,向着未知的南岸,艰难地匍匐前行。

身后,那盏煤油灯的微光,那轰鸣的机械巨兽,那深藏于地底的所有秘密和那个孤独的守窖人,都已被彻底关在了身后。

新的逃亡,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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