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黄的光晕如同舞台追光,将两张写满惊愕的脸庞照得惨淡而诡异。
时间在冰冷潮湿的空气里凝固了足足三四秒。
林皓的心脏几乎要从胸腔里炸开,全身肌肉紧绷如铁,下意识地就要做出防御或逃跑的动作,却因为极度的虚弱和寒冷而僵硬在原地,只能死死盯着光线后方那张苍老扭曲的面孔。
那是一个极其干瘦的老人,或许年纪比老柴头还要大些,佝偻得厉害,整个人像一截被岁月和潮湿扭曲了的枯木。他的脸上布满深壑般的皱纹和大小不一的暗沉瘢痕,一只眼睛浑浊不堪,似乎患有严重的白内障,另一只眼睛却异常锐利,在昏暗中闪烁着惊疑不定的光芒。他身上裹着层层叠叠、污秽不堪的破旧衣物,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和质地。
他的惊愕似乎并不亚于林皓。那只完好的眼睛瞪得极大,嘴巴微微张开,露出稀疏发黑的牙齿,手里提着的马灯因为震惊而微微晃动,使得光影在他脸上跳跃不定,更添几分鬼气。
“你……?”老人沙哑破败的声音如同砂纸摩擦,打破了死寂。他似乎想喝问,却因为过度惊讶而没能立刻组织好语言。
林皓的大脑飞速运转。对方不是76号的人!76号的人不会是这样的打扮,也不会独自出现在这种地方,更不会提着这样一盏昏暗的马灯!这是一个……生活在这里的人?看守?还是像老柴头一样的边缘人?
机会!或许是机会!
“老……老伯……”林皓抢在对方发出更大声音或呼叫之前,用尽全身力气挤出声音,那声音干涩嘶哑得如同破风箱,“救……救命……我不是坏人……被……被仇家追杀……无意中……掉下来的……”
他尽可能让自己的表情和语气显得无助而恳切,同时艰难地抬起一只手,示意自己没有任何武器。
老人的独眼死死地盯着他,里面的惊疑并未立刻消退,反而增添了几分警惕和审视。他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般扫过林皓浑身湿透、泥污不堪、血迹斑斑的狼狈模样,尤其是在他捂着腹部、依旧在不断渗血的伤口处停留了片刻。
“追杀?”老人沙哑地重复了一遍,声音里充满了不信任,“掉下来的?从哪儿掉下来?这鬼地方几十年没人‘掉’下来过了!”
他说话的同时,下意识地将手里的马灯稍稍提高,更多的光线洒向林皓身后的水域和石阶,似乎想确认他是独自一人。
“上面……上面仓库……有个破洞……”林皓艰难地解释,寒冷和失血让他牙齿格格作响,“我……我实在没地方跑了……老伯……行行好……给口热水……指条路……我立刻就走……绝不敢连累您……”
他试图挣扎着想要站起,以示诚意和急迫,却因为虚弱和伤痛再次跌坐回去,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
这个无意识的、极度虚弱的动作,似乎稍微打消了老人的一些疑虑。他那紧绷的、如同随时准备扑击或逃跑的佝偻身体稍微放松了一些。但他依旧没有靠近,那只独眼依旧如同钉子般钉在林皓身上。
“仓库的破洞?”老人喃喃自语,那只独眼里闪过一丝了然,随即是更深的困惑和……某种难以形容的、仿佛被侵犯了领地般的烦躁,“妈的……那破口子还没塌吗……居然真有人能从那儿钻进来……”
他不再看林皓,而是提着马灯,烦躁地来回踱了两步,灯光摇曳,将他扭曲的影子投在布满苔藓和渗水的墙壁上,如同一个躁动不安的鬼魂。破烂的鞋子踩在湿漉漉的地面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
“麻烦……真是天大的麻烦……”他嘟囔着,像是在对林皓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老子清静了十几年……怎么临了临了,掉下来你这么个瘟神……”
林皓的心沉了下去。对方似乎不愿意帮忙。
“老伯……我……”他还想再哀求。
“闭嘴!”老人猛地停下脚步,转过头,独眼里射出凶厉的光芒,压低声音厉喝道,“你想把所有人都引来吗?!这地方是不止老子一个!”
不止他一个?林皓心中一凛,立刻噤声,紧张地看向四周的黑暗,仿佛那里面隐藏着无数双眼睛。
老人似乎很满意他的恐惧,烦躁地抓了抓如同枯草般的头发,又看了看林皓那副奄奄一息的模样,最终像是认命般狠狠啐了一口。
“妈的……算老子倒霉……”他骂骂咧咧地,极其不情愿地朝着林皓招了招手,声音压得极低,“跟我来!快点!别弄出动静!要是被‘他们’发现,你我都得喂了这地下河里的王八!”
“他们”?是谁?林皓心中警铃大作,但此刻他已别无选择。这个老人是他目前唯一的希望。
他咬着牙,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挣扎着从冰冷的石阶上爬起,踉踉跄跄地跟在那盏昏黄摇曳的马灯后面。
老人走得很快,对这里的地形熟悉得如同自家后院。他带着林皓离开石阶和水域,钻进了一条更加狭窄、完全由巨大的管道和生锈钢铁支架构成的缝隙。这里空气更加污浊,脚下是厚厚的、不知积攒了多少年的油泥和金属碎屑,异常难行。
走了大约两三分钟,老人在一面巨大的、锈蚀得看不出原貌的金属墙板前停下。墙板上有一处极其隐蔽的、像是检修口的地方,被几块破烂的木板和油毡布虚掩着。
老人警惕地左右看了看,然后迅速挪开那些遮挡物,露出后面一个黑黢黢的洞口。
“进去!”他推了林皓一把,力道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林皓弯腰钻了进去。里面是一个极其低矮狭窄的空间,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烈的、难以形容的怪味——像是劣质煤油、陈年食物、汗臭、还有一种……某种草药膏药的混合气味。
老人随后钻了进来,迅速将洞口重新用木板油毡挡好。
然后,他点亮了角落里另一盏稍微亮堂些的煤油灯。
昏黄的光芒瞬间充满了这个小小的巢穴。
林皓这才看清,这里似乎是一个利用巨大废弃机械的内部空间改造出来的、极其简陋的栖身之所。面积不过四五平米,地上铺着破烂的毛毡和几张不知从哪儿捡来的兽皮。角落里有一个用砖石垒砌的、极其简陋的小灶台,上面坐着一个黝黑的铁壶,正冒着丝丝热气,那怪味的一部分就来源于此。四周“墙壁”是冰冷的、布满油污的金属,上面挂着一些乱七八糟的工具、破衣服、干枯的草药束,甚至还有几本被油浸透的、卷边的破旧书籍。
这里就是老人的“家”。一个隐藏在都市心脏地底最深处、不为人知的巢穴。
老人将马灯挂好,转过身,那只独眼在稳定的灯光下再次仔细地、毫不客气地打量着林皓,像是在评估一件麻烦的货物。
“脱了。”他突兀地命令道,指了指林皓身上那件早已不成样子的、湿透冰冷的破烂衣服。
林皓愣了一下。
“看什么看?!想冻死就别脱!”老人不耐烦地低吼,同时从一堆破烂里扯出一件同样油腻、但看起来相对干燥厚实的旧工装外套,扔给林皓,“换上这个!妈的,算老子欠你的!”
他又从一个角落里摸出一个磕碰得变形的搪瓷缸子,从那个冒着热气的铁壶里倒出小半杯黑乎乎的、散发着浓烈怪味的液体,递到林皓面前。
“喝了它!”语气依旧是命令式的。
林皓看着那杯冒着热气、颜色可疑的液体,犹豫了一下。但刺骨的寒冷和身体的极度虚弱让他顾不了那么多了。他接过杯子,入手滚烫。那味道更加刺鼻,像是煮烂了的草药混合着姜和某种高度烈酒。
他闭上眼,仰头将液体一口灌了下去。
一股难以形容的、极其辛辣灼热的味道瞬间冲垮了他的味觉,如同火焰般从喉咙一路烧灼到胃里,带来一阵剧烈的咳嗽,但随之而来的,是一股爆炸般扩散开的、强烈的暖意,暂时驱散了部分深入骨髓的寒冷。
“咳咳……谢谢……老伯……”林皓被辣得眼泪都出来了,喘息着道谢。
老人哼了一声,没接话,只是又找出一些干净的(相对而言)破布条和一个看起来脏兮兮的小陶罐,里面是某种墨绿色的、散发着清凉气味的药膏。
“躺下!”他指了指那张铺着兽皮的“床”,语气硬邦邦的,“伤口不处理,你活不过明天天亮!”
林皓依言躺下,冰冷的兽皮触感让他打了个寒颤。他解开早已和伤口黏在一起的破烂衣物,露出了腹部那个狰狞的伤口。伤口边缘因为长时间泡水已经发白肿胀,微微外翻,看起来异常可怕。
老人凑近看了看,那只独眼里闪过一丝专业性的审视,嘟囔了一句:“枪伤……泡成这样还没死透,你小子命是真硬……”
他没有再多问,动作却出乎意料地熟练。他用破布蘸着铁壶里的热水(林皓怀疑那水是否干净),小心地清洗着伤口周围的污垢,然后挖出那墨绿色的药膏,均匀地涂抹在伤口上。
药膏带来的是一阵极其强烈的、先清凉后灼麻的感觉,甚至暂时压制了伤口本身的剧痛。
“老伯……您……您是医生?”林皓忍不住问道。
“狗屁医生!”老人头也不抬,粗暴地回答,“老子是守窖的!跟尸体和机器打了一辈子交道,这点皮肉伤算个屁!”
守窖的?守护这个地下设施?
“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林皓看着周围冰冷的金属墙壁和远处传来的沉闷机械轰鸣,终于问出了这个盘旋已久的问题。
老人涂药的动作停顿了一下,那只独眼抬起,意味深长地看了林皓一眼,昏黄的灯光下,他的表情显得有些诡异。
“什么地方?”他沙哑地笑了笑,声音里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嘲弄和苍凉,“这里是‘帝国的心脏’,也是它的‘坟场’。”
他指了指脚下,又指了指头顶那传来轰鸣声的方向。
“上面,是东亚最大的电厂之一,日本人占着,给他们的兵工厂、船坞供电。” “下面,是以前英国人修的大型应急蓄水库和泄洪控制系统,早就废了,现在归我了。” “至于这儿,”他拍了拍身旁冰冷的金属墙,“是夹在中间,被所有人都忘了的……‘油窖’。以前存重油的地方。”
电厂?日本人?蓄水库?油窖?
林皓的心中掀起惊涛骇浪。他竟然阴差阳错地,闯入了如此要害而又诡异的地方!
“那……‘他们’是谁?”林皓想起老人之前的警告。
老人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那只独眼里闪过明显的忌惮,甚至是一丝恐惧。他低下头,继续处理伤口,含糊地说道:“‘他们’就是‘他们’……你别问,知道了死得更快。记住,在这里,听到任何不是我和机器发出的动静,立刻藏起来,别出声,别好奇!”
他的语气极其严肃,带着一种发自内心的恐惧,让林皓不敢再追问。
伤口很快处理完毕。老人用干净的布条重新将伤口紧紧包扎好。那墨绿色的药膏似乎确有奇效,剧痛减轻了不少,还有一种微微发痒的感觉。
“好了,死不了了。”老人站起身,将剩下的药膏和布条收好,语气依旧硬邦邦,“天亮之前,你必须滚蛋!”
“可是……出口……”林皓急忙问。
“会告诉你的!”老人不耐烦地打断他,“但不是现在!现在,外面正是换岗和巡逻的时候,出去就是找死!给老子安分待着!”
他不再理会林皓,自顾自地走到那小灶台边,拿出一个硬邦邦的、像是杂粮窝头的东西,就着铁壶里的热水,默默地吃了起来。
林皓蜷缩在兽皮上,感受着身体内部那杯古怪药液带来的暖意和伤口处理后的舒缓,疲惫和困意如同潮水般袭来。
他知道,自己暂时安全了。在这个隐藏在都市地底最深处、由一个脾气古怪、身份神秘的“守窖人”守护的废弃油窖里。
但危机并未解除。天一亮,他就必须再次面对未知的出口和外面更加凶险的世界。
以及,老人话语中那令人不安的、“他们”。
在这个帝国的心脏与坟场交织的诡异之地,短暂的喘息之后,是更深的不测。
他闭上眼睛,强迫自己休息。必须尽快恢复哪怕一丝一毫的体力。
煤油灯的光芒微微摇曳,将守窖人佝偻的身影投在冰冷的金属墙壁上,仿佛一个沉默的、守护着无尽秘密的幽灵。
远处,沉闷的机械轰鸣永不停息,如同巨兽沉睡的鼾声。
【系统能量恢复至15%……检测到外来生物活性物质……分析中……具有抗炎、镇痛及促进组织再生效用……宿主生命体征暂趋稳定……】
系统的提示,第一次带来了些许好消息。
在这深入地底的巢穴中,林皓绷紧的神经,终于得以短暂地、不安地松弛了片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