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并非管道中那种令人窒息的绝对黑暗,而是一种沉重的、温暖的、如同浸没在浓稠墨汁中的模糊感知。疼痛是存在的,腹部像有一块烧红的烙铁持续灼烧,但似乎被一层厚厚的棉絮隔绝了大半,变得遥远而沉闷。
林皓的意识如同一叶小舟,在昏沉的浪潮中起伏。偶尔能触碰到的,是颠簸感,是木头摩擦的吱呀声,是微弱的水流荡漾声,还有……一种劣质烟草和鱼腥味混合的、难以形容的气味。
他努力想要睁开眼,眼皮却重若千斤。
【系统能量恢复至4%……宿主生命体征趋于稳定……仍处于危险阈值……检测到外部干预……初步处理……】
断断续续的系统提示,像是接触不良的电台,在他脑海深处模糊地响着。
外部干预?
谁?
记忆的碎片混乱地拼接:冰冷的河水、垃圾堆、破渔网、灼烧般的烈酒、远去的驴车和铃铛声、那个佝偻老头警惕又复杂的眼神……
是那个老头?
这个念头让他挣扎得更用力了些。睫毛颤动了几下,终于撬开了一条细微的缝隙。
模糊的光线涌入,刺激得他立刻又闭了下眼。缓了片刻,他才再次尝试。
视野逐渐清晰。
他正躺在一个极其低矮、狭窄的空间里,头顶是弧形的、被烟火熏得发黑的木质顶棚,几块木板拼接处透着微弱的天光(或许是夜晚的月光?),空气里弥漫着那股熟悉的烟草和鱼腥味,还混杂着草药和某种膏药的气息。
身下是硬邦邦的板铺,铺着粗糙但干燥的草席,身上盖着一件厚重、油腻但同样干燥破旧的棉袄。腹部的伤口被重新包扎过,虽然手法粗糙,用的像是撕开的旧布条,但至少不再暴露在外,那灼痛感也减轻了不少,似乎被敷上了什么草药,带来一丝清凉麻痹感。
他微微转动僵硬的脖颈,打量四周。空间很小,几乎一目了然。这是一个小船舱,可能只有几平米见方。角落里堆着渔网、缆绳和一些破旧的家什。一个小小的铁皮炉子熄着火,上面坐着一个黝黑的铁壶。整个船屋随着水波轻轻摇晃,发出有节奏的轻微吱嘎声。
他在一条船上。一条渔船上。
“咳……咳咳……”他试图开口,喉咙却干裂得发不出清晰的声音,只能引起一阵嘶哑的咳嗽。
这动静立刻引起了舱外的注意。
舱口挂着的破旧布帘被一只粗糙的手掀开,那个佝偻的老头探进头来。他嘴里果然叼着一个锈迹斑斑的烟斗,烟雾缭绕,让他布满皱纹的脸显得有些模糊不清。
看到林皓睁着眼,老头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情绪,像是松了口气,又像是更大的忧虑。他嘟囔了一句什么,声音含混在烟草里听不真切。
他缩回头去,片刻后,端着一个粗陶碗重新弯着腰钻了进来。碗里是冒着些许热气的清水。
老头蹲下身,没有说话,只是将碗凑到林皓干裂的唇边。
林皓顾不得许多,凭借着本能,小口小口地啜饮起来。微温的水流过喉咙,如同甘霖,暂时缓解了那火烧火燎的干渴。
一碗水喝完,林皓喘了口气,终于积攒起一点力气,声音嘶哑地问:“……谢谢……老伯……是您救了我?”
老头收回碗,在船板上磕了磕烟斗灰,又重新塞上烟丝点燃,深深吸了一口,烟雾将他笼罩。他用那双看透了世情炎凉的眼睛打量着林皓,半晌,才沙哑地开口,答非所问:
“后生仔,你惹的麻烦不小哇。”
他的口音带着浓重的本地腔,但林皓能听懂。
林皓心中一凛,沉默着,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老头似乎也没指望他回答,自顾自地说道:“河滩上……76号的狗腿子们折腾了半天,船都拦了好几艘查问……哼,吵得老子觉都睡不安生。”
他瞥了一眼林皓:“算你命大,没被冲走,也没冻死。更命大的是,碰上的是我老柴头,不是别的什么人。”
老柴头又吸了口烟,烟雾缓缓吐出:“这苏州河上,打鱼的、跑船的、捡破烂的……多少人指着它吃饭,也就多少人靠着给上面递点子换几个铜板。你躺的那地界,再晚一会儿,被哪个想领赏钱的瞅见,嘿……”
他没再说下去,但意思不言而喻。
林皓明白了。是这位叫老柴头的渔夫,在76号搜查的间隙,冒险将他这个巨大的“麻烦”拖上了船,藏了起来。
“多谢老伯……救命之恩……”林皓艰难地说道,试图撑起身体行礼,却被腹部的剧痛逼得跌躺回去,冷汗瞬间冒了出来。
“啧,别动!”老柴头皱紧眉头,语气严厉,“伤口刚敷了药,老子攒了好久的止血草,别给糟蹋了!你这伤……啧啧,枪伤吧?还有那身上别的口子……你小子到底是干啥的?”
他的目光锐利起来,紧紧盯着林皓。
林皓迎着他的目光,心中急速权衡。坦白身份?绝无可能。但完全撒谎,似乎也骗不过这位看似浑浊实则精明的老江湖。
他垂下眼睫,低声道:“……得罪了人,被追杀。”
这话不算完全说谎,只是模糊了最关键的信息。
老柴头盯着他看了半晌,哼了一声,似乎并不完全相信,但也没有再追问。他活得久,见得多了,知道在这世道,有些事知道得越少,活得越长。
“老子不管你得罪了谁,”老柴头磕了磕烟斗,语气硬邦邦的,“我这儿也不是善堂。等你缓过点劲儿,能动了,赶紧走。这条破船藏不住大佛,更经不起折腾。”
“我明白……绝不会连累老伯。”林皓立刻保证。
“哼,最好是这样。”老柴头站起身,弯着腰准备出去,又停下脚步,头也不回地丢下一句,“锅里有点剩鱼粥,自己估摸着能动就喝了。别再弄出动静,河上耳朵多。”
布帘落下,船舱里再次只剩下林皓一人,以及淡淡的烟草味和轻轻的流水声。
林皓躺在那里,心中五味杂陈。绝境之中,竟真的遇到了一丝善意,但这善意如此脆弱而谨慎,如同风中残烛,随时可能因为外界的一点风波而熄灭。
他必须尽快恢复体力,尽快离开。老柴头说得对,这里并不安全。76号的搜查恐怕不会轻易停止。
他尝试着微微活动手脚,剧烈的疼痛和无力感让他寸步难行。腹部的伤太重了,失血也太多。没有专业的医疗,仅靠草药,恢复起来太慢。
他想起那卷胶卷,急忙用手摸索胸口。幸好,那硬硬的、油布包裹的触感还在,紧贴着他的皮肤。钥匙也还在手里。
东西还在。
他稍微安心,但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焦虑。任务远未完成,他甚至无法将胶卷送出去。接应点暴露,组织现在情况如何?他完全不知道。上海之大,他如今重伤之躯,又能去哪里?
孤独、无助、以及身体巨大的痛苦,几乎要将他淹没。
他强迫自己不再去想这些,现在唯一的目标,就是活下去。像苏小姐说的,活下去。
他积蓄着一点点力气,按照老柴头说的,艰难地、缓慢地侧过身,伸手摸索到那个小铁炉旁,果然有一个小小的、带着缺口的砂锅,里面是小半锅已经凉透的、几乎看不到米粒的稀薄鱼粥。
他顾不上许多,用手指刮着,一点点将那些冰冷的食物送入口中,艰难地吞咽下去。
食物落入空荡荡的胃袋,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暖意和力量。
做完这一切,他已经筋疲力尽,重新瘫倒在草席上,大口喘息。
船外,苏州河的水流声依旧,偶尔能听到其他船只驶过的声音,以及更远处城市模糊的喧嚣。
他在这条小小的、破旧的渔船里,获得了短暂的喘息。但危机四伏的上海,并未远去。他就像这随波逐流的小船,不知下一刻,会被命运的浪潮推向何方。
他闭上眼睛,听着水流声,感受着身体的痛楚,将所有杂念排除,只剩下最原始的念头。
恢复。力量。离开。
活下去。
【系统能量恢复至5%……检测到宿主摄入能量……辅助消化系统微量启动……优先能量供给生命维持及创伤修复……】
系统的提示音,似乎比之前更稳定了一点点。
在这艘飘摇的破旧船屋里,一场与时间赛跑的艰难恢复,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