x-hotel顶层的套房里,空气彻底凝滞。
常屿沉默地站在落地窗边,身影隐没在厚重的丝绒窗帘投下的阴影里,像一个忠诚而警惕的幽灵。
从上午接到花咏开始,常屿就察觉到了他那不同寻常的死寂。
一路上,花咏一言不发,只是偏头看着车窗外飞速掠过的街景,那双平日里流转着狡黠、疯狂或是一切尽在掌控之中的自信光芒的眼睛,此刻空洞得像两口枯井。
连回到这间他最悠游和熟悉的顶层套房,花咏依旧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精气神,瘫坐在沙发上,对常屿的任何问话都置若罔闻,仿佛灵魂已经飘去了某个他无法触及的旷野。
直到常屿以为他会一直这样沉默下去,准备悄声离开,给他留点空间时,花咏才终于开口。
那声音不再有平日里的清亮,变得细碎、微弱,还有一种被碾碎后的哀切,像濒死小兽的呜咽,“屿哥……我是不是永远就这样……见不得光了?”
常屿的心猛地一沉,他转过身,走到花咏面前,蹲下身,试图与他对视,语气是尽力维持的平稳与安慰,“没有的事。别瞎想。这和你原来玩的那些游戏一样,角色扮演而已。现在……只是在‘花秘书’的时间线上。”
“可我是花咏!我是花咏啊!” 花咏突然激动起来,声音拔高,却又在瞬间失去了所有力气,变得愈发低沉绝望,“可我……屿哥,我不想一直做高途眼里的‘花秘书’,那个还需要他保护的、懦弱的omega……盛少游今天问我,到时怎么保护高途……我怎么保护高途?我连自己是谁都不敢告诉他!” 他双手插入发丝,用力拉扯着,仿佛想将那个混乱的自我从躯壳里剥离出来。
眼前这个完全失去了平日跳脱、跋扈、疯狂劲头的花咏,变成了这个低落、自弃、几乎要将自己低到尘埃里的男人。
这样的花咏让常屿感到陌生,同时,又觉得隐隐刺痛。
这么多年,他跟着花咏在p国的血雨腥风里闯过来,见证过他最狠戾果决的手段,也见过他偶尔流露出的疲惫,但很少……很少见到他像现在这样,仿佛整个人的精神支柱都被抽走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自我怀疑和脆弱。
“过两天董事会,”常屿试图给花咏找到一个盼头,“说要商议‘启明计划’的扩大合作,你就能以x集团代表的身份,正大光明地出现在他面前了。”
这是计划中的一步,也是花咏一直期待的,能够以真实身份与高途平等对话的时刻。
“可是……太慢了……”花咏摇着头,眼神没有焦点地落在虚空中,声音幽暗得像从深井里传来,“我怕……我怕我还没有追上,高途就已经……已经和他们走了。”
“他们”指的是谁,不言而喻,早上常屿接人的时候在门口见过。
是那个能毫无顾忌和高途插科打诨的盛少游,是那个有着深厚滤镜深厚旧谊的沈文琅,甚至,是那个完全不显山不露水的郑与山。
“那你告诉他实话!”常屿有些无奈地叹息,声音里带着点焦灼,希望用共情来减轻花咏的心理负担,“你没有故意骗他,至少一开始不是针对他。高途他自己也一直伪装beta,他最能理解身份伪装的不得已和苦楚。你当初在p国,伪装成omega,不也是为了在家族倾轧中活下来吗?”
“可我自己知道……是我骗了他。”花咏的痛苦丝毫没有减轻,反而因为这番解释而更加清晰锐利,“我来江沪伪装omega,最初的目标是盛少游……后来,我为了能更方便地搬开沈文琅这块绊脚石,才顺水推舟地把‘花亦’这个弟弟的身份栽在他面前……” 他一件件数着自己的“罪状”,每说一件,脸色就苍白一分,“还有郑与山……他那么胜券在握,连他家的狗都认得高途……我……”
花咏头疼欲裂,整个人不受控制地蜷缩起来,手臂紧紧抱住膝盖,仿佛这样才能获得一丝可怜的安全感。
“太慢了……一切都太慢了……现在再想从头开始,太慢了……”
看着花咏这副样子,常屿心底涌起强烈的担忧。这不是简单的情绪低落,这更像是……p国那段时间遗留下来的心理问题复发的征兆。
“或者……”常屿的声音放得更轻,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你回p国去看看你的心理医生?你现在的状态……”
“我没病!”花咏猛地抬起头,声音尖锐地打断他,“我不想回去!我计划得好好的……我都要变成一个好人,变回我自己,然后干干净净地去跟随他走了……可为什么突然冒出个郑与山!现在,连沈文琅……连沈文琅突然都要杀了个回马枪!”
他说到最后,声音已经带上了哽咽,积蓄已久的泪水终于冲破了防线,无声地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一滴一滴,洇开深色的痕迹。
此时的花咏,和那个在谈判桌上谈笑风生,在暗处运筹帷幄,在商场上杀伐决断,在家族清洗手起刀落的Enigma判若两人。
他卸下了所有强大的伪装,像一个真正的、被命运和情感逼到绝境的omega那样,流露出毫无防备的脆弱,似乎马上,就要灰飞烟灭。
常屿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他知道,花咏这次,是真真正正地栽了,栽在了那个叫高途的人手里,栽得彻底,连灰都没剩下。以往那些游戏人间、漫不经心的浪掷,与此刻深入骨髓的患得患失相比,简直不值一提。
“不会晚的,也不慢。”常屿压下心中的忧虑,用斩钉截铁的语气给他打气,同时也是在说服自己,“你可是花咏!是马上就能在董事会上,正大光明站在高途面前的人!杀回马枪怕什么?大不了,就齐头并进!至于郑与山……”
常屿眼中闪过冷厉的寒光,“那更不是事儿!我去出马帮你摆平!一个郑与川,只要拿下他,不就让郑与山回郑家去吗?又不是要去杀了他,容易得很!”
常屿快速地说着,许下承诺,语气笃定。他不能让花咏继续沉浸在这种自怜自艾的情绪里。x集团内部还有那么多虎视眈眈的眼睛,那么多曾经被花咏踩在脚下、时刻等着他露出破绽以便扑上来撕咬致死的对手。
花咏如果真的在这个时候崩溃,首当其冲的,就是他这个被视为花咏最锋利的“爪牙”,以及当年在花咏夺权时毅然站在他身后、如今已与花咏深度捆绑的整个常家。
“花咏,听着,”常屿双手按住他微微颤抖的肩膀,迫使他对上自己的视线,“你得打起精神来!不要自怜自艾,这不像你。没什么大不了的,都是小事,我们经历过比这凶险万倍的场面,不是吗?”
也许是常屿坚定的态度起了作用,也许是身体和精神的双重疲惫已经达到了极限——本就因救高晴而虚弱不堪,加上连夜开车当司机,以及在沈文琅客房未能安眠——花咏眼底激烈的情绪慢慢平息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漫天的疲惫。他像是被抽干了最后的一丝力气,缓缓点了点头,任由常屿将他扶起,送往卧室。
看着花咏终于陷入不安的睡梦,常屿轻轻带上了房门。
他脸上的所有安抚和轻松瞬间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凝重。
走到客厅的吧台边,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他喝了一口,将酒杯搁在台面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一个郑与山而已,一个郑与川罢了。”
常屿低声重复着刚才安慰花咏的话,但语气已截然不同,不再有当初花咏才提议时的敷衍和轻慢,而是带着一种下定决心的,近乎残酷的冷静。
唉,常屿看了看自己的掌心,陪着花咏玩了这一年多的家家酒,现在,要看看属于爪牙的锋利和决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