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途跟着章教授和几位专家走进了紧邻NIcU的医生办公室。
门一关上,隔绝了外面的嘈杂,室内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沉重。
“高先生,请坐。”章教授示意了一下,他自己则站在办公桌后,双手撑在桌面上,身体前倾,其他几位专家也面色肃穆地站在一旁,这通常不是好消息。
高途没有坐,他直挺挺地站着,手指冰凉,紧紧攥着手机。
苏虞刚在电话里说的名词,像魔咒一样在他脑海里盘旋。
“根据我们刚刚完成的脑功能深度评估,包括定量脑电图和诱发电位检测,”章教授的声音低沉而清晰,每一个字都像锤子敲在高途心上,“结果显示,患者的大脑皮层活动呈现出一种特征性的、近乎完全抑制的状态。结合她术后超过72小时仍未出现任何苏醒迹象的临床表现,我们高度怀疑……不,基本可以确认,她并非简单的麻醉苏醒延迟,而是进入了医学上极为罕见的 ‘索默海姆氏休眠态’。”
尽管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当这冰冷的诊断从权威医生口中被正式宣判时,高途还是感觉眼前一黑,仿佛整个房间都旋转了一下。他扶住了旁边的椅子靠背,才勉强稳住身形。
“休眠……态?”高途觉得自己有些傻了,“是什么意思?她……她只是睡着了,对不对?只是睡得比较沉?”他几乎是本能地寻求着最后一丝温和的解释。
一位头发花白的医生摇了摇头,语气带着医者的严谨和一丝不忍,“高先生,这不同于生理性睡眠。这是一种病理性的保护机制,是受损的中枢神经系统在受到重大刺激后,一种极端的、近乎关闭的反应。她保留了脑干的基本功能,维持着心跳和呼吸,但高级神经活动……几乎停滞了。”
章教授接过话,指出了最关键的问题,“最棘手的是,这种状态并非静止。有限的数据表明,‘索默海姆氏休眠态’存在一个安全窗口期,通常认为最长是28天。”
“28天?”高途捕捉到了这个数字。
“是的。超过这个时限,如果无法逆转,休眠的神经突触将开始发生不可逆的萎缩和凋亡。届时,患者将……”章教授停顿了一下,似乎在选择更委婉的词语,但最终还是直接说出了那个残酷的结果,“将真正陷入脑死亡。”
脑死亡。
这一次,这个词带来的不再是瞬间的空白,而是尖锐的、实实在在的恐惧,像一把冰锥刺入高途的心脏,带来剧烈的绞痛。他几乎能听到自己整个人坍塌的声音。
“有办法吗?”他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带着绝望的颤抖,“一定有办法唤醒她的,对不对?”
办公室内出现了短暂的沉默。几位专家交换了一下眼神。
“有理论上的应对方案。”章教授终于开口,语气凝重,“在休眠期的第21天到第25天,被认为是进行干预的‘最佳窗口’。可以通过一次微创的第二期‘唤醒手术’,向特定的脑区靶向输注一种特殊的神经生长因子复合制剂,尝试强行重启大脑的活跃度。”
希望的火苗刚刚燃起,立刻就被接下来的话几乎浇灭。
“但是,”章教授的“但是”像一道沉重的闸门,“我必须强调,这种手术还处于探索性阶段,远未成熟。成功率……没有确切的统计数据,但绝不乐观。而且手术本身存在风险,包括但不限于颅内出血、感染、以及药物可能带来的不可预知的神经毒性反应,甚至可能……加速不良结局的到来。”
他看向高途,目光坦诚而沉重,“高先生,这是一个极其艰难的选择。不做,等待高晴的可能是28天后确定的脑死亡。做,我们是在与时间赛跑,搏一个渺茫的机会,但同时也要承担手术本身可能带来的巨大风险。”
选择权,就这样赤裸而残酷地交到了高途手中。
高途站在那里,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他很想哭,因为他听出来了,如此复杂的医学选择,只有一个结论——
让他从怎样的死亡里去为高晴选择一种只有一点点生存的可能。
办公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高途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混乱和恐慌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章教授,关于这个‘索默海姆氏休眠态’和二期手术,我想知道,目前全球范围内,有多少相关案例?有没有……相对成功过的先例?有没有公认的、在这方面最权威的专家或机构?”
他需要尽可能多地了解这个未知的敌人。
章教授似乎对他的极速冷静有些意外,但很快回答,“病例极其稀少,仅限个别的医学报告和学术交流中提过,几个顶尖的神经科学研究所和医疗中心,在这方面有一些前沿的探索,但都称不上成熟。沈总拿了你妹妹的资料去找了顾济苍教授的团队,他能这么快注意到这个可能性来提醒我们,可以找顾教授……毕竟前沿科研团队在相关领域的信息触觉非常敏锐。”
高途点了点头,眼神里充满了挣扎,但语气却异常清晰,“章教授,谢谢您和团队的坦诚。这个决定……太大了。我需要时间消化,也需要了解更多信息。在得到更充分的评估和更多的专家意见之前,我请求医院,尽一切可能维持我妹妹的生命体征,为她提供最好的支持治疗,为……为任何可能的后续治疗,保留基础和希望。”
“这是当然。我们会组成专门的医疗小组,24小时监测高晴的情况,采用一切必要的支持手段,确保她的身体状态维持在最佳水平,为后续决策争取时间。”
“拜托了。”
高途走出医生办公室,脚步有些虚浮。
外面的光线刺得他眼睛发疼。
他知道自己没有崩溃的权利,可巨大的压力和无助感还是让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然后滑坐到地上,最后将头埋进双膝间。
他无处可逃,也逃不掉,他只是,需要缓缓。
缓缓而已。
他想起十五岁,当时高晴车祸,他浑浑噩噩的逃避,是郑与山替他担起来的一切。
如今,命运的考题绕了一个残酷的圈子,原封不动地再度摆到他面前。
他甚至残忍地想,这是不是一种惩罚?
如果当年他足够勇敢,好好面对过那一场,是不是如今就不会被同样的无力感再次捕获,是不是就能更坚定地为高晴选择一条生路?
高途抬起头,视线穿过走廊尽头的窗户,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
恍惚间,他仿佛看到了那个苍白、惊慌、选择背过身去的少年,正站在时光的彼岸,与此刻狼狈不堪的他对望。
十五岁的自己,没有责备,没有怨怼,只有一种跨越了漫长岁月的、无声的询问。
——这一次,你选择如何?
这道坎,没有人能再替他跨过去。
郑与山不能。
沈文琅不能。
任何医生都不能。
这是他,必须独自穿越的荆棘路,高途撑着墙壁又慢慢站了起来。
如果生,那他以后就送高晴去画画,让她开特别大的画展,让她养猫——大橘,再帮自己养狗——马尔济斯,还让她挣很多钱,让她给自己买大房子,让她给自己种一院子花,让她给自己养老。而自己,就做她的厨师,把她养得壮壮的、胖胖的。
如果死……
如果死,那高晴就是找妈妈去了,只是她们分别十几年,不知道妈妈还会不会在路的尽头等她,还会不会一眼认出她的小姑娘,亦或,还是再留高晴一个人,在那阴阳路上也无依无靠地自己蹚着。
这些假设带来的喜悦和悲伤都如此具体,高途的泪水潸然落下,一颗颗滚烫地滑过脸颊,迅速擦过下颌,滴落在前襟,洇开深色的痕迹。
在这极致的拉扯中,一种更宏大的、近乎于我认的平静,缓缓笼罩了高途。
如果命运执意要他独自留在这人间,守着她们存在过的世界细细品尝这漫长的别离,那他便去迎接。
是的,他去迎接。
好的,坏的;
阳光,风雨;
生,死——
他都去。
不再逃避,不再畏惧,不再希冀由别人来承担。
这是他要受的苦,就要选择他的路。
高途抬起手,狠狠抹去了脸上的泪,眼底的迷茫和脆弱被一种近乎燃烧的沉静所取代。
他是高晴的哥哥,是高晴唯一的亲人,现在,只有他,能去为高晴推开那扇可能透进光线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