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文琅坐在主位,指关节无意识地在桌面上摩挲着。
成年后,这还是他第一次,在如此重要的场合感到一种近乎失控的焦躁。
此时和慈医院顶层行政会议室里聚集的这些人,是沈文琅动用了各种渠道人脉,才在极短时间内,汇集起来的神经外科、重症医学、药理研究领域的多位顶尖专家。
甚至,他还放下身段,找上盛少游,从他的盛放集团里邀请来一位专攻神经药物递送系统的年轻专家。
没有冗长的开场白,没有虚与委蛇的寒暄。
专家们围绕长桌而坐,面色严肃,面前摆放着高晴厚厚的病历资料及影像。
x集团的代表是常屿,他身边坐着头发花白、眼神锐利的顾济苍教授。正和hS集团谈合作的磐石,知道沈文琅在召集专家,也派了一位代表和一位资深神经科医生前来,显然,这时候卖沈文琅一个大人情,可比什么时候都管用。
长桌尽头,和沈文琅遥遥相对坐着的,是高途。
昨天他打电话过来,声音还带着哭过后的鼻音, “沈总,高晴的情况……有变。医生诊断是‘索默海姆氏休眠态’……需要二期手术,但风险很大。我需要……”
需要什么?高途的话在这里卡住了,仿佛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在这样超越常识和能力的灾难面前,他还能需要什么,又能怎样求助。
就是这一瞬间的卡顿,让沈文琅胸口堵得发慌。
他想起高途提交辞职信时的决绝,想起他之前那些划清界限的举动,但此刻,这通带着脆弱鼻音的求助电话,又仿佛将那些界限模糊了。
沈文琅打断高途的艰难挣扎,语气是一种不容置疑的肯定,这本来就是早已安排好的事情,“我已经给你召集好专家了。”
高途在电话那头明显愣了。
沈文琅都能想象出高途那怔住的表情,他放缓了语气,带着安抚的意味,“定好明天下午在和慈碰面。先听听专家怎么说。”
沈文琅没有提及他如何直觉感到不对劲,如何在繁忙中抽时间调阅高晴的病历资料,如何紧急联系上顾济苍教授团队求助,如何在拿到顾教授初步判断的第一时间,不是先告诉高途,而是先联系章教授,要求医院立刻进行最关键的脑功能深度评估,为诊断争取宝贵时间。
这些背后的运筹与推动,沈文琅一句未提。他只是用最直接的方式,告诉高途,事情已经在处理——这风格,竟像极了原来他身边的高秘书。
只有常屿,记得花咏的嘱咐,要把高途拉进“天机生物”。才立马见机行事,赶紧派苏虞打电话通知了过去——
顾济苍教授的团队是“天机生物”的金字招牌,此次若度过这个难关,不用说,高途一定会进入“天机生物”。
沈文琅的目光几次掠过高途,他穿着简单的白衬衫,袖口一丝不苟地卷到小臂,坐姿依旧笔挺。
但沈文琅看得分明,那衬衫领口松了些,显出一种不合身的空荡;挺直的背脊带着僵硬的弧度,仿佛稍一触碰就会碎裂。
最让他心头揪紧的是高途的眼神——那不是他熟悉的平静无波或偶尔闪过的锐利,而是一种近乎贪婪的专注,像沙漠里的迷途者盯着最后一滴水,死死锁住每一个发言的专家。
“从影像学和脑功能评估来看,‘索默海姆氏休眠态’的诊断,基本可以成立。”一位资深的神经外科权威下了定论,打破了沉默,“现在问题的核心,在于二期唤醒手术的可行性与风险评估。”
顾济苍教授推了推眼镜,声音不高,却带着科研者特有的冷静和分量,“我们团队分析了过去十年内,全球公开报道的十一例类似病例。其中,尝试进行二期手术的有七例。两例在术后出现了一定程度的神经功能恢复迹象,但远未达到正常水平,且伴有严重的后遗症;三例无效;另外两例……”他顿了顿,“在手术期间或术后短期内,因并发症死亡。”
冰冷的数据被赤裸地摊开在桌面上,没有丝毫修饰。
会议室内的温度仿佛又降低了几度。
高途放在桌下的手,默默地攥紧。
“成功率不足百分之三十,并且这所谓的‘成功’,定义也极其宽泛。”另一位专家补充道,语气沉重,“更重要的是,我们目前拟使用的神经生长因子复合制剂,其稳定性、靶向性和长期安全性,都缺乏足够的数据支持。它可能是一把钥匙,也可能是一剂毒药。”
沈文琅看向顾教授,帮高途询问,“顾教授,x集团在神经再生领域素有研究,对于降低药物毒副作用,提高靶向性,有没有更前沿的方案?”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顾济苍身上,这毕竟是x集团没有公布过的内容。
坐在沈文琅旁边充当秘书的花咏微微抬眸,看了一眼常屿。
常屿几不可查地点了下头。
顾教授沉吟片刻,才开口道,“我们实验室确实在开发一种新型的脂质纳米体包裹技术,可以理论上提高药物在血脑屏障的通过率,并减少对非目标区域的损伤。但是,这项技术目前仅在动物实验阶段取得了一些初步进展,从未应用于人体,其风险和不确定性,甚至可能高于现有方案。”
他看向高途,目光带着科学家的严谨与坦诚,“高先生,我必须如实告知,即便我们提供技术支持,这也是一次风险极高的尝试,无异于一场豪赌。”
高途迎着他的目光,喉咙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用力地点了点头,表示理解。
这时,盛少游带来的年轻专家开了口,“我们从药物输送载体的角度分析,认为当前最大的技术瓶颈在于精准给药的稳定性。手术过程中,导管位置的微小偏差,或者药物释放速度的细微变化,都可能导致截然不同的结果。我们盛放生物在微流量泵控方面有一些技术储备,或许可以在器械精度上提供一些支持,但这同样需要与手术团队进行复杂的适配和验证。”
……
研讨会在极其专业和压抑的氛围中进行着。
专家们用冷静到近乎残酷的语言,剖析着每一种可能性背后的巨大风险。
希望被一次次提起,又一次次被更详尽的数据和更严峻的现实所削弱。
这场会议无法立刻给出一个“做”或“不做”的答案,它的意义在于,将所有的可能性、所有的风险、所有的不确定性,都毫无保留地更细致地呈现在高途面前。
这是高途必须亲自面对、亲自消化的过程。
面对医学的极限和命运的残酷,沈文琅从未如此觉得人类的渺小,那些引以为傲的权力、资源和Alpha的强势,全都失去了效力。
如此时,他坐在这里,能做的也只是组织和主持这场会议,然后,眼睁睁看着高途独自承受那些冰冷残酷的分析。
他只能像一个局外人,坐在这里,看着他珍视的人在他亲手搭建的舞台上,被命运的刽子手一刀刀凌迟。
会毕,高途对着在场的专家和出席人员,深深地鞠了一躬。
“谢谢各位在百忙之中为我妹妹的事情费心。”他的声音沙哑,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沉重的感激。
然后,高途直起身,目光落在了章教授和顾教授身上。
“我明白各位的意思了。我知道希望渺茫,也知道风险巨大。但是……我请求各位,继续研究、完善方案。无论是x集团的新技术,还是盛放集团的器械支持,或者其他任何可能提高哪怕一丝成功率的方法……”
高途的目光恳切而执着,“请你们,不要因为风险而保留。在需要我做决定的时候,”他环视全场,最终看向章教授,“我会在同意一项签下我的名字。”
没有痛哭流涕,没有歇斯底里,高途用一种近乎虔诚的冷静,清晰地表明了他的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