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真正的强者,是含泪奔跑的人。那个含泪的人,一旦停止奔跑,而只想流泪的时候,却并不一定能找到容纳他哭泣的地方。
高途原只是默默地流泪,单薄的肩膀微微颤抖,像寒风中最后一片倔强的叶子。明明灯光昏黄,盛少游却觉得高途那些悬着滑下的泪珠,剔透到让人心慌。
终于,盛少游走上前,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一把将面前这个轻颤的身体揽到了自己怀里。
这个拥抱,完全地将高途整个人包裹住,盛少游的下巴轻轻抵着高途的发顶,手臂环住他清瘦的脊背,力道很紧,像一个绝对安全的壁垒,努力要隔绝掉那些想要吞噬高途的东西。
高途许久没有这样大哭过,他也想收住,可泪腺实在不受自己控制。他像一个一直平手端着一个秘密的人,那个秘密沉重,但透明,谁也看不见,他摇摇欲坠地维系着它,一直担心哪天会摔下去跌个粉碎。
可盛少游看见了,他二话没说,一双手伸出来,稳稳地给他托住了。
高途的那些坚韧,那些练达,那些坚持,那些勇气,那些辗转反侧……通通地溃散了,所有强撑的力气,也骤然流失。
高途手指蜷起,紧紧攥住了盛少游,让泪水彻底浸湿了他的肩头——就像冰川遇见暖洋,固执的棱角,只能化作荡漾。
端着的,不是易碎的琉璃,而是可以被接住的雨滴。
恐慌的,不是坠落的陨星,而是可能会落地的羽翼。
到最后,高途甚至都不管那些了,都不重要,在这时间的缝隙里,神灵在此时此地给出了高途另一种烛照——
涌出的,是被禁锢多年的春天与潮汐。
照见的,是被忽略多年的自己与天地。
盛少游一直到觉得高途再哭下去会脱力晕倒,才用指节蹭过他湿透的脸颊:“高途,再哭下去,明天眼睛肿得该看不见路了。”
高途抽抽气, “……我也不想……停……停不下来……”
“那就只看着我。高途,你看,我准备去做个伐木工。”
“……”高途没说话,眼神里都是不解。
“这衣服都快能拧出片海了,现在,我先去砍棵最粗的橡树,年轮像漩涡饼干那种,树干得比罗马柱还气派!然后叮叮当当造条大木船,你坐上来,说不定还能在你哭成的太平洋里钓到几条鱼呢!”
高途被这话逗得想笑,可嘴角一动,余韵又变成了哽咽,他有些不讲理的嘟囔:“谁……谁让你……管我……”
“嗯,怪我,”盛少游从善如流,声音里带着极浅的笑意,“高途,说起鱼,你家有吃的吗?我饿了。”
高途抬起他那哭得一双红红的兔子眼睛,“你……你想吃什么?”
“红烧高途?”盛少游打趣他,“你家有什么珍馐美馔,还敢让我点菜?”
高途忘记了哭,很努力的想了一下,“速食……面。”
“行,人生苦短,多来两碗。”
盛少游原只为了让高途能有个事做,不陷在情绪里面崩溃,哪料到哭得发昏的高途根本没想到这一层,还真擦擦眼泪,带着盛少游回家上楼进门,并麻利去给盛少游煮出了一碗面。
高途把卧室的床让出来,自己撑开一张简易折叠床放在客厅,盛少游没劝他,客随主便地睡下了。
夜,很深了,整个城市都渐次地睡着,静谧的空气中飘浮着些许凉意。
小小的屋里一目了然,盛少游能听到隔壁高途梦里偶然一声委屈的吸气,然后慢慢又熟睡过去的声音。
盛少游的视野挣脱了最后一点灯光的束缚,任由思绪回到十三岁时的山南。
那也是个夏夜,可真正站在那片无垠的旷野时,凉意就骤然淬炼成了高原特有的刺骨寒冷。
山南,白日里雪线清楚,雪峰巍然,是离天空更近的地方。在夜里,褪去了所有温和的假象,露出它最本真的、近乎残酷的面容。
寒风如刀,割在盛少游脸上,生疼。
天幕是沉沉的墨蓝,星子稀疏地闪着,也像是被冻僵了。
白日里他们闲逛,听当地人说,在太阳升起前,拿自己最珍贵的东西去山腰的庙里供奉,接连供奉七次,跪七夜的经,七天后,就会心想事成。
盛少游所受的教育,他记忆里车水马龙的城市街道,都与这苍茫高原格格不入。
他傲慢地哼了一声,对跟前的高途说:“这里的神,怎么会保佑外来临时念经的人。”
“苏年,谢谢你陪我来山南,可我怎么会甘心呢?为这个男人奉献操碎了心,突然发现他原来那么陌生。我生病搬到风岛去,说是让我休养,不过是方便他带回去一个又一个的新人。如果不是少游还小……”
入夜,大抵以为孩子们已经睡着,母亲和高途的母亲凑在一起说体己话。
这些是盛少游从来不知道的,他所知道的是父亲爱自己的母亲,发达后也一往情深。连母亲此次想来山南,也是父亲花大力气包机送来的。
可母亲在不远处说,“我们初遇时在这里向神山许过誓言,他不在乎了,都不愿意等我闭上眼。最易变却故人心,我拼了一口气,也得前来解开,下辈子不要遇见,我嫌晦气……”
偷听完母亲的话,还是个小少爷脾气的盛少游,大哭过一次后,就不管不顾地往庙里跑,衣服单薄,还迷了路。他甚至觉得大约就这样了,然后看到了高途。
当时高途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碎石路上,一遍一遍地喊着“盛少游”,他手里那盏摇曳的风灯,在无边的黑暗里划出一小圈点动的光晕。
等他找到面前,盛少游别扭地回过头,“你跟来做什么?路上黑,听说还有野狼。”
高途递过衣服,声音有些沙哑,“我不怕。”
两人身影在苍茫的高原夜色中,开始是两个小点,慢慢变得近一些,最终依偎着前行。
天大地大,人类渺小如蝼蚁,却又固执如磐石。
那座小庙低矮而破旧,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陈旧的酥油和尘土气息扑面而来。
佛像静默地端坐于莲台,面容在风灯昏暗光线下,时而慈悲,时而模糊。
两人点上酥油灯,并排跪在冰冷的地上,盛少游将自己最喜欢的一支笔恭敬地放在龛台前,双手合十, “慈悲的菩萨,”他的声音哽咽,带着深切的虔诚与哀求,“求您保佑我的妈妈……”
高途也俯下身,随着盛少游,将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的地面上。
“你不说话,就磕头,算什么意思,菩萨怎么知道?”盛少游挑剔地说。
“菩萨,求求您听听盛少游的话……阿姨是最好的人,请您一定要让她好起来……”
“哪有你这样二道贩子一样求的?”
“我……”高途不安地往旁边蹭了蹭,“您……您保佑我的阿姨身体好起来……”
屋外,风在呼号;屋里,两人寂静无声地默诵着晦涩的经。
酥油灯的细苗轻轻跳动,将两个少年虔诚跪拜的身影长长地投在斑驳的墙壁上,仿佛无声的誓言。
山南的风凛冽地呼啸着,固执地陪着盛少游的高途,在第三天供奉了自己最大的秘密。他怕自己的隐瞒,变成佛眼里的“不虔诚”,影响盛少游的愿望。
跪经最后一天的夜里,盛少游问高途:“不知道这里的神,保不保佑外来念经的人……”
膝盖都跪肿的高途坚定地说:“会的,心诚则灵。”
对盛少游来说,山南有全世界的寒冷,母亲就是从那里回江沪后不久去世的。
盛放的放浪,通过他那能填满一条江的私生子们,成了盛少游母亲葬礼上最大的谈资或是笑柄。
除了高途母亲为送葬时扎的那束母亲最喜欢的小苍兰外,其他东西都悉数被盛少游砸了,包括在母亲灵前来过明路的盛少清。
自此,盛放将他送去了国外,直至多年后他需要盛少游的能耐。
盛少游以为,在山南,他埋藏了他人生里最后的柔软和温柔,以后天地里,都只剩一个带着冷血、充满恨意、游戏人间的盛少游。
那天,盛少游在和慈医院看到高途,一眼就认出他来。
他们寒暄,拥抱,老友重逢,却又成年人的点到为止。
如果,自己心里还剩下些什么,也就是好奇。盛少游让陈品明去调查高途的近况,结果得知,这十年,他竟然在老对头家上班。
也就止于此吧。
年少毕竟是年少,成年人各自安好,盛少游不想大家有什么负担。
可当他听到艾珩说x集团的常屿在极昼门口带走了沈文琅的贴身秘书时,他动摇了。
他想起高途小时候,他带点羞愧地说他其实是omega;想起他明明瘦瘦弱弱,却跟自己一起跪了七夜经;想起他在自己失言后,眼睛晶亮亮地说“心诚则灵”……
盛少游知道他少时的无依,来山南那次也不过是烂赌的父亲撞了大运,一时手散给了他些钱让去风岛看养在母亲面前的妹妹。
看过他成年的资料,亦知他后来一直的无靠,这个故人,跌跌撞撞地在人生里翻滚,苏年阿姨车祸去世,高晴生病,高明一贯的烂赌无赖……最重要的是,他还在用信息素抑制剂。
盛少游想不明白,高途为什么还一直维持着这个伪装,但此去经年,就算离开山南,高途也是自己人生里最宝贵的柔软。